时间:2003年12月10日
地点:数字印象
参加人员:田壮壮、简宁等
背景:
距第一次谈话3年多之后,田壮壮的茶马古道系列之一《德拉姆》拍摄归来,刚刚剪完样片,看过之后,笔者和导演有了以下的第二次聊天。有意思的是,拿出来录音的那盘采访带,仍是3年多前的同一盘……
田壮壮简宁(以下简称简):我很奇怪的是3年前那次拍的素材在《德拉姆》里几乎没有,为什么?
田壮壮(以下简称田):那是打的草稿,当时去搜集一些关于马帮的资料。我要找钱拍戏,得给人家一些影像性的东西看。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对特别具体的东西感兴趣,比如说马帮的生存状态,关于基督教等等。前期基本就是了解这些东西。
简:那这些东西在你做《德拉姆》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吗?
田:对,不重要了。我对纪录片也有个认识的过程。我很早就作为评审参加过纪录片的电影节,比如法国蓬皮杜真实电影节、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这些都是有关纪录片的圣殿(级)的电影节。那时还没想研究这个,对这个片种也没有更多的认识,也没想过中国纪录片应该怎么拍。纪录片从直观上讲,是一个没有演员的,或者是说没有一个连续故事的影片。当时我在作策划的时候就有几个小的故事,比如一家人信几种宗教、马帮会消失因为要参与修公路等。拍摄这些东西的时候应该是静下心来,专心拍摄半年或一年。可这次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准备,下次我想用一年的时间做一个片子,但不一定要拍马帮。纪录片具体要拍什么,其实是各种类型都有的。就我个人来讲,不太喜欢拍反映社会问题的,如反映贫困,反映文明等很大主题的。
简:你的纪录片关心的不是信息,而更多的是关心状态。
田:对,我喜欢带有一点审美的陶冶性情的东西,也就是心性当中一种感言的东西。那种温暖的感觉我感觉很好,有一种心事相通的东西。其实城里人很恶俗,尤其是有点儿文化的北京人优越感更强,总是俯视一些东西。你拍电影也好,写诗也好,别人怎么看我都可以各执一词,但我希望是平等的内心交流。
简:我感觉《德拉姆》里的镜头是很客气的,比如字里行间都是通过人物来说,不是像电视台拍怎么过隐秘的私生活那样。再比如你没有拍小孩子跟他妈妈怎么交流,你是不是在“保护”。
田:我拍的时候有个原则:不拍民俗。因为民俗经过了无数年,脱离了日常生活,所以我排斥这个。
简:为什么呢?
田:猎奇感和探密感太强。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人们可能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究竟谁活得踏实、宽容,谁活得平实、快乐、安详,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去察瓦龙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察瓦龙地域很大,有七个丙中洛那么大,住了三五万人,只有一个乡政府。乡政府的院子很大,就住了十几个人,它的职责就是接待上级政府,就像外交部。我和乡政府说想拍什么,他们让我自己联系,说他们安排不了,这说明他们生活是很平等的。政府就是外交部,百姓就是过自己的生活。
平时和马帮聊天的时候,我会感到他们非常的百无禁忌,根本不觉得你是在探他们家的隐私。
还有就是信誉,一诺千金。我在3个月之前和一个马锅头说我要拍戏,到时候你帮我带30匹马过来。这个人就每隔10天就打听我们来了没有。我们晚去了2个月,这时他已经接了一摊活,但听说我们来了,就动员那些人和我们一起拍电影,跟着我们走了一路。他和我说那边挣的比你们高,但是我答应你们了就跟你们走……
你在北京要是进某公司或者政府机构,会稍微有一点胆战心惊,但是在那个地方你会觉得那就像自己家院子一样,那种感受特别强烈。那儿的人不会像在山西或山东拍戏围着你就像看耍猴一样,在那没人看你,你拍你的,他干他的,不会对镜头产生恐惧。
简:那你过去拍《猎场扎撒》、《盗马贼》故事片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田:也是这样。他们民族的性格、民族的心理跟我们不一样。我现在总在想人真是太矛盾了。人创造一种文化,用它去生活,去实现梦想,因为有了文化梦就多。他们的梦想就是娶个能干的媳妇,多挣点钱。你跟他们交往的时候会感到很纯粹。
简:那电影的纯粹和你所拍的人的纯粹是有交互关系的吗?
田:可能是我比较喜欢纯粹。实际上我们是很入世的,我们都有一个很纯粹的梦,你对文学,我对电影,对我们喜爱的东西刻骨铭心。这个东西很容易让今天的文明给冲刷掉,你会胆战心惊,担心自己不纯粹,因为物质诱惑太大了。而你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完全可以把心放下。
简:你在镜头前面的谦卑,好像是非常刻意做的东西,是跟你本身的气质有关,还是到了那个地方你自然而然采取的这种方式?比如说你抑制某种民俗的兴趣。我想可能也有猎奇的因素。
田:这个猎奇的兴趣早没了。
拍摄这个东西在镜头的表现上来讲还是有个过程的,这个摄影师很好,就是那个拍《紫蝴蝶》、《周渔的火车》的王昱,我们第一次合作,我和他都喜欢这种感觉。采访前他去拍一些分镜头,每天晚上我们都会交谈,我和他讲不能把任何东西拍实了,这里面应该有意境的东西,好看的东西有很多种拍法,情绪的表达也很多种拍法,就是你拍的所有的东西要留一点空间。
拍这个片子是一个很奇特的过程。我自己不擅长采访,都是我从前的研究生帮我去开发一些人物,回来后和我谈这些人是有意思的,应该怎么弄。然后我再和他聊我们应该怎么采访,他再回去找这些人聊。到现场我就不教他了,你准备好问题你就去问,我跟摄影在(一旁)研究怎么拍,他再帮我完善。每天就在不停地拍……
真正的结构(最后)是怎么出来的呢?是从隔壁的剪辑室出来的。拍了5个小时(的片子),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编。我大概回来1个月连看都没看,就扔到那了……景的东西我知道怎么用,人的东西我不知道用哪些。我先让他们把景和人的镜头分好类,在编的第二天就豁然开朗了,大概用了两天就编好了。你拍过的东西和采访过的东西你是有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叙述和视觉的情绪,结构的变化。比如说那3个老头远远的在那走,其实它有点像符号,也没有什么对白和采访,就在那闲聊天。
但是怒族人到老了就是这个状态,这就是影像,没有必要非弄出个“人物”来。
简:整个片子集中地关心人物,关心人的内心,不关心所谓的人类学。
田:我讨厌为某一个学科做事情,电影就是电影,电影肩负着视觉和听觉的感受,跟我谈人类学,我是什么都不懂。谈电影就是电影,不要拿什么学科来套我的电影。一个人类学者用影像来记录人类学的一些东西,那是另外一个范畴。搞电影的人不是人类学家,史学家。
简:镜头所关心的问题恰恰是和环境无关的几个问题。
田:这个挺简单的。假如你关心的是人,当你和这个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你会觉得特别有兴趣。我特别能感受到那儿是个女人的世界,女人当家,很多事是女人说了算,比如家里的事都是女人打理,尤其是纳西族的女人——“娶个纳西婆,胜买十头骡”。纳西族的男人也很得意地和我们讲:“我们就在家写写字,看看书。”这个地区其实是女性主宰的地方,就像有两个老太太讲的一样,阿谀奉承是男人的事,我们是堂堂正正的。
你去那儿真的有这样的感觉:山和水是不动的。你说山高也好,水长也好,你不看,不走,山永远不去救活你,就是你只能去看它,拜访它,就和以前咱们去求个道,和山里的老和尚学禅一样。你去了,老和尚不理你,你坐到那两三年突然间顿悟了。就是这个感觉,这东西不能教你,你心浮气躁的怎么教你啊。我是觉得你到这种地方自然而然就会有激情。
简:可能跟你本人也有关系,恰恰你喜欢的气质和生存梦想和他们的生活状态有一种连通。
田:我挺在意,挺敏感人和环境的关系。你注意看我的电影都有环境,比如《蓝风筝》、《猎场扎撒》、《盗马贼》。环境是个挺大的背景,在不停地演变,人在流动的长河里是局部的时间,变化是很缓的。比如说从2000年到现在,中国思想的核心有什么变化?
你说吴清源为什么能在日本赢棋?不是赢在棋术上,是赢在棋道上。中国的思想赢日本的思想一赢一个准儿,所有日本的东西都是很精微的,比如日本的料理。吴清源他认为道是形式,其实我认为道是心静。吴清源为什么能赢呢?他学的是大学和中庸,学的是政治,他的宇宙观是大的。棋就是一个国家,在每一个阶段都是宏观的,不是要吃掉你这个子儿或占你这个角儿,他没那个概念,他只知道他的力是均衡的,你打不动他,所以吴老下棋从来不发动进攻。你如果想和我这么走,你的胸怀,你的整体感就没我好,你要跟我打就更惨了,你只要出拳了就有破绽。我认为棋是中国的哲学,吴老为什么特别强调中庸,中和,调和,老在讲这个,一盘棋走一百多手就完了,但是第一手和第一百多手是完完全全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说我扔完这个子儿再去想那个子儿,而日本(人)就想我这个子儿搁这就有了多大一块空,我要把这个空经营好。当然棋道是很深的,咱们讲起来太肤浅,但我认为它真的和哲学思想有关系。
你再看日本电影和中国电影,日本写情和写静的电影特别少,而中国就很多,所以说日本是很实的,很具体的,每个画面都是很满的,很张力的,最早的电影就是这样,而且具体到故事上和人物命运上,跟西方的古希腊悲剧有相通的东西,也不全是。但你看中国的这种东西在意境上的那种高远,可品味的东西很多。
拍《德拉姆》的时候,我和摄影谈得最多的就是你不要看见美的东西就拍,在美的背后找到一种感受的东西,就是让你心里有一种震动的东西。后来他讲的一句话很好:“我到现在也记不清那个镜头我为什么要这样拍,只是觉得当时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影像中了。”听起来挺虚的,但我看到画面时(感觉)确实是如此。我没有设规矩,我们只是感受这个地方,除了眼前实的东西,就像看中国画,疏密远近的那种空。你只要找到这种感觉,除了眼前是很实的,你的焦点和技术之外还留有什么东西,就够了。至于说今天拍了一座山或一条河,这都没关系,对于我来讲,这些到最后都能攒成一个完整的东西在里边。
我偏爱影像的叙述,特别讨厌解说词。我总在和发行电影的人讨论一件事,我就说你们老觉得观众是傻子,是弱智,观众懂的影像知识比你们强多了。
简:我想年轻人恰恰能接受这样的东西,影片里的人所遇到的问题,形态虽然和我们的不一样,但是很近。
田:读书多不叫文化,“文”给“化”了才叫文化,“化”在肚子里,你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时候才叫有文化了。但凡你有个理论,说明你是被动的,你自己不敢说,比如你得说阿城说的这事,这是孔子说的,是庄子说的。就是说这东西你没有化在你的肚子里,你只是一个传声筒而已。真正的“大”家是说不出来一个什么东西的。
你看杨绛写的《我们仨》,那个语言已经到了跟街上的老妈妈说的话一样了,(可是)说得你心里疼得不得了。这叫文化人。你再看钱钟书写那些东西,我觉得这人太可爱了,这才叫文化人。往那一坐,咱们讲课,说当年哪个故事片大师说的什么,这只能是个文匠,传达文字的匠人。所以我为什么说不想聊电影。其实我是一个粗人,虽然我没有系统的学习,但是我惟一欣慰的是我愿意动。悟东西有两种悟:动悟和静悟。但搞电影是不能静悟的,你要在动中感受,你要吸所有人的精华来充实自己,来填补自己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简:咱们再回到《德拉姆》,拍摄的时候,那儿的人基本上没有抵抗或是抵触?
田:没有,基本上很舒展。
简:黑咕隆咚的东西对着自己,我们都很紧张,他们没有?
田:他们的心理素质比我们要好,我们是在考虑自己的形象,说没说错话,够不够风采,(简:够不够水平。)人家没有,我把机器架(在)人家家(里)了,问他们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障碍。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很坦然,这就是所谓文化人和人家那种人的区别。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们没有表演欲。在很多文化信息强、看盗版碟多的地方,你采访(那儿的人),他们有表演欲。(简:他们有画面感。)但是这个地方的人没有那种欲望,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且他们也不想看。只有马帮说让看看他们的骡子,也不是看他们自己。
简:《德拉姆》是《茶马古道》的第一个单元,后面的想法呢?从拍摄角度看有没有特别想拍的东西,先不管钱。田:有啊,我挺想拍梅里雪山的,就像你说的有史诗品质的东西。我还真想试试纪录片能不能拍出史诗感觉的东西,为什么呢?我这一圈基本上都在梅里雪山边上,梅里雪山是藏族最重要的神山,查瓦博格这个山是真的很漂亮,有无数的活佛都写过赞美诗,我想从里面挑一段赞美诗,把历史和现实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拍那种特别恬静的牧歌式生活,想拍一年,拍一个四季。但是梅里雪山拍摄难度挺大的,转一圈12天,我至少要转四圈。采访要转一圈,做采访得20天,雇一个马帮给你驮进去,转一圈回来,回来后选好春夏秋冬拍摄的位置,然后每到一个季节就去一趟。
简:你自己拍这个东西有英雄感吗?
田:哪有英雄感啊?
第一笔钱是3年前给我的,当时我就没接这件事,因为时间来不及。(当时正)谈《吴清源》的事,还没拍《小城之春》呢。拍完《小城之春》后,他们(NHK)又来找我,已经换第三任领导了,再不拍我都不好意思了。正好有两三个月的空当,又赶上SARS,在北京呆着也是呆着,然后就去了。再往下走,不是说不可以,反正挺难的。
我当时都想我能走过去吗?第一天上路我真觉得过不去,一开始就是一个下马威,两座大山,木教授就说我不走了,挂靴了。他10年前走过去就再没走过。到那儿我们还得干活,晚上很多因素都不确定。翻个山沟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搭完帐篷时,大家眼睛已然都睁不开了。
第三天早晨骡子又死了,我们又开始往回走,拍完之后回来吃早点。走到那天住的那个地儿,走了10小时,就又出事了,杨蕊把脚骨给摔了。
第二天我说不走了,等她一天。那天就拍了一天马帮生活的戏,然后第二天晚上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捋完了。特别奇怪早上起来她的脚也不肿了,也能走路了。第三天是最危险的,都是悬崖,藏民背她进去没问题……
简:平安女神在保佑你们。
田:还真的是平安女神在起作用。
(注:片名“德拉姆”是马队中一匹坐骑的名字,汉语意为“平安女神”。)
附录:电影《德拉姆》研讨会
时间:2003年12月9日下午地点:《北京日报》报业集团301会议室
路海波: 看了壮壮的片子很兴奋。最早电影上真正有影响的纪录片还是在上个世纪20年代,电影开始作为一种对历史重大事件进行记录、具有文献价值的纪实手段。
我认为“茶马古道”系列通过在第一集《德拉姆》里表现这么几个人物,主要是讲在独特的文化或者是自然环境里,他们的一种非常独特的生存状态,到底他们是怎么来支撑的,我看材料里边说了一句话,关于快乐和无奈的关系问题,他们都是非常单纯的,尤其是现在在商业大潮的冲击底下,城市的人们越来越物质化,越来越走向拜金主义。那些生存在茶马古道的人,一方面,他们在一种自足的物质状态,或者说贫困物质状态,但是他们心里很自足。但是另一方面,这里也可以看出教育和文化对于这种乡村文明的冲击,比如最后21岁的藏族女教师……本身这种文明状态内部也在发生裂变,发生碰撞,这种碰撞跟教育是有关系的,整个纪录片没有解说,我们最后用影像的手段纪录它,可能对我们当下的人有一些直观的感受和理性的思考。
在那里,他们过那样一种精神生活,对他们来讲是一种最好的形式。我是很感动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属于天人合一。他们的心态很平和,有一种感恩,壮壮在这个片子里表现出来的一些人,他们在比较贫困的生活里,要追求内心的宁静,通过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方式,有一种感恩的心态,这是城市人应该反思的。
另一方面,这个片子有一种多样性,内在的,即便是在这么一种环境里边,也还是有一些人想要走出去,比如说21岁的年轻的藏族女教师。茶马古道这一页必将作为历史翻过去,社会进步必定付出代价。这个片子应该讲文化的含量还是比较厚重的,引起我们的反思,给我们的心灵撞击是很大的。之所以能够让我们产生这样一种思考也好,或者感动也好,还是一种心灵的撞击也好,首先是片子的影像语言。这个片子用高清拍的,说实话,我第一次看高清的纪录片。从审美方面来讲,它是非常纯粹的纪录片。
《德拉姆》这一集属于比较纯粹的的纪录片,不是为故事而故事,而且没有主动干预,包括没有解说词,我们知道最早的纪录片,主观性很强。壮壮这个没有过于主观的东西,是非常客观的,但是它的镜头在捕捉对象的时候,显然是有选择的,这种选择就是现在呈现给我们看的东西,通过人物不同的社会身份,这种社会身份里面所具有的社会政治的符号意义,经济的符号意义,以及这种历史的变迁,像老牧师,包括他的后继者,年轻的牧师,包括现在的喇嘛,包括后头的年轻的代课教师,当然还有102岁的老太太,他讲的那些自己的个人生活。所以我们看到整个一开始的俯拍的镜头,雾气缭绕的,云南的天气,给我们非常震撼的一种感觉。总而言之,整个的片子里边呈现的生活,它的面是非常丰富的。
《德拉姆》一片中整个这个马帮行进的过程当中,停靠的每一个地方,给我们带来的每一个主人公的生活状态,这种叙述语言也是非常平稳的,娓娓道来,特别是让每一个主人公用自述式,这种自述几乎不加干预,尽量保持叙述的完整,包括自己个人过去的生活历史,现在的,通过他们的人物关系,通过他们的情感关系,通过他们那种物质的生存状态,给我们一种完整的感觉。这是个非常好的尝试,对茶马古道一个非常好的尝试。我非常喜欢这个片子,而且特别急切地等待壮壮后边的片子什么时候能拍出来。简宁:
看《德拉姆》,我是非常兴奋的,应该说我看《德拉姆》的高兴比看《小城之春》要强得过,我个人认为,在壮壮本人的创作中间,只有《德拉姆》是跟他的气质和风格元气贯通的一部作品。有一个导演能关心自己内心的东西,这种关心是艺术创作最重要的动力。
首先,是《德拉姆》这部作品在作品系列中的意义,有这么一个人做这件事,他的企图、他的力量、他的动机和力量就呈现出来了。如果我们还说电影除了大片之外,还是跟艺术有关系的活动,《德拉姆》最重要的在出发点上是跟艺术比较近的东西。我们一说看电影就是到电影院里看好莱坞大片,实际上电影作品,电影系统里,有纪录片的传统,纪录片的传统是中国电影最缺乏的一支。纪录片的匮乏也导致了后面的电影语言方面的一些匮乏。这个匮乏本身就使我们的电影创作力缺乏动机。《德拉姆》,作为一个已经很成功的故事片导演的创作选择,这么一件事本身有发人深思的地方。最重要的,他关心这个东西是不是意识形态的,这是一个艺术家建设的态度。
第二,我比较喜欢《德拉姆》在纪录片里有那种史诗品格的表达。我不太倾向于把这样一个东西看成一个人类学的或考察文献的作品,我注意到殷实的评论里提出一些质疑,但是我个人觉得导演的动机、关注的焦点不在这里,而且我也比较同意这样一个动机,吸引我们的是创作者对我们在影片中间对人的关心,这种关心是对民俗学、人类学的意义更为重要的关心。
现在我们常常说多元文化,既是互相对照的,也是互相提醒的。我看到电影里有一个镜头,那帮人在教堂里唱赞美诗,这个镜头,我看的时候受到震撼,那个镜头很感染我,这些人怎么样保持了那样一种热忱,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找不到这种热忱了,如果我说史诗品质,就是那样一种状态中间的人对这样一种状态中间的人的提醒。哪一种生活都有痛苦,都有生存的挣扎,我们甚至不能说哪一种挣扎更重要,在一般的情况下可能说我们在主流文化中间的挣扎更重要,更受到重视,但是我们在那种原住民的生态报告里看到这样一个挣扎,最原始艰难的挣扎的也有某种程度的分裂,但是它保持了一种浑圆的气质,这种气质是我们在都市生活中间最为缺乏的一个东西,我想这部电影如果对于当代的年轻读者或观众会有影响,大部分会从这里来。那种风俗性的东西不是很重要。
我们看到摄像机跟拍摄对象的距离,在《德拉姆》里看到一个非常谦卑,非常尊敬的态度,没有任何评论,没有任何喧哗,甚至比如说对女教师,她说的她生活中间障碍的时候,导演把这个东西呈现出来,我相信连导演本人也解决不了这些障碍。可能真正打动人的还是那种在形态之下的内心相通的东西。如果我们来说片子的反响,可能不是一下子大家都去看,但是我希望北京有一个电影院天天在放着这个片子,偶尔想看就去看,好的艺术作品最终被认同是靠时间的督促来取得的,而不是一时的。后面的人要拍电影的时候,可能在经典的作品当中会把《德拉姆》再看一遍,我基本认为《德拉姆》是一个精品。
张同道:
我今天有机会参与这个会是特别光荣的一件事情,对田壮壮的作品,这么多年都是我很关注的。看到这部片子,我再次回想起美国有一句话,当电视产生的时候,美国搞电影的人说了一句话,说电视是小耗子,非常亲密,拒绝跟电视合作。今天看完这个片子以后,我觉得还是美国人说得对,电视就是一个小耗子,虽然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纪录片,我也拍了那么多东西,最近几年中央台的纪录片评奖我都参加了,但是看完这些还是觉得这是真正的纪录片,它和电视的差距依然很大。
我那天看完很震惊,每个镜头都让我想起一种我们的纪录片在《东方时空》里已经沦落的尊严,在很长时间里,《东方时空》假如有功,就是它把纪录片让普通百姓都看了,假如它有罪,就是它把纪录片变成了品质非常低劣的东西,让人想起晃晃悠悠的镜头,一看这个镜头,马上会问,这是纪录片吗?应该让观众看一看《茶马古道》,这也是纪录片,它可以让镜头拍得这么漂亮,这是一种尊严,是一种品质,这就是一种品质,不是说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作品的那种精致,精品意识是我们今天的纪录片特别需要的。
这个片子的力度让我非常兴奋,很长时间里同类的片子可以追溯到《最后的山神》和《我们的神鹿》,这样的东西太少了,今天看到《德拉姆》,从影像上就特别让人兴奋。
我想(这是一部)得用脑袋看的电影,而不是用器官看的,现在多数电影观众看电影是不用脑袋的,所以都看好莱坞。我们的艺术影院什么时候能建立,它会有它的观众群,但是这个观众群可不可能通过一个管道接触到这个电影。
再有,拍摄这样的古老文明用什么态度去拍,用什么方式去拍,因为这是纪录片一直在面对的一个问题,这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是最后一次遇到。像《失落的文明》那种拍法,也是在全球特别有名的,拍了八个已经死掉的文明,我在做一个比较,因为它是同一类型的东西,《失落的文明》是复原来的东西,甚至用一些表演,它让你回忆起美达尔索平原上的玛雅文明,我没有看到对茶马古道那种考证式的东西,没有看到扮演的东西,也没有看到讲述当年的东西,换句话说,这不是在表现当年的茶马古道,而是茶马古道这样一种古老的文明发生过的地方,在今天的现代文明中是一个什么状态,是一个现代式的作品……所有的纪录片在我看来都是主观的,没有客观的,因为你的选择,尽管没有用解说词,但依然是你思考的一个结果。为什么拍这个,而不去拍那个?为什么拍这条古道,而不去拍北京的便道,或者是深圳的,或者是拍一个故事?都是选择,非常明确的选择,只是把形式做得相对比较中立。我特别赞同对人类文明思考的方式和表达的方式。
故事片和纪录片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纪录片除了艺术的属性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就是它的社会学、人类学的属性。从这上面来说,它的价值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增长。有人开玩笑说,故事片是以每年15%的速度递减,纪录片以每年15%的速度在递增,是一个玩笑的话,也说明了纪录片的价值。说得不对的地方大家骂,我用这个方式来表达我的敬意。
张宝瑞:
这部纪录片《德拉姆》,实际上通过这些朴素的画面显示了一种非常高深的精神境界,它反映了比较宁静的心态。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的人权力很大,官位很高,但是仍然非常孤独;有的人确实物质生活很丰富了,钱也挣得很多了,甚至在北京有的时候赌博一输就是40多万,但是仍然很空虚。但是这部片子把人带进了一种非常宁静的意境,返璞归真的意境。有一句诗,就是普通的劳动者、普通的百姓,非常好的心态,宁静的心态,一种非常诚真的、质朴的心态,这是中华民族最基本的精神状态。
这个片子应该是带着思想看的。
殷实:
我是离电影最远的人,但看了这个片子以后非常激动,激动了很长时间,我很喜欢电影纪录的状态,现在的很多电影都像在看导演的表演,甚至在看演员的技法,根本就没有看到电影本身的力量,没有感受到电影本身的魅力。但是一说纪录片,你就会觉得非常亲和,你就可以接近它,而且看的时候确实也很接近,里面很多细节也好、人物也好,片断的东西,都能直接的沟通。
我比较喜欢这部片子。但是看完了以后,自己坐在那儿想,这是一个比较矛盾的电影,两种东西一直互相矛盾着——
一方面好像他还是履行纪录片的职责,想对《茶马古道》所谓的文化古道,要进行一些记录,要保存,要把它现在还存在的东西纪录下来,这些东西也可能随着时间而消失掉。
可另外一方面,又是用一种非常铺张的、宏大的电影方式,在审美,看这个地方的山也好,看这个地方的宗教也好,原住民的生活风貌也好,还是现代人的观赏眼光。
这样两种东西实际上是分裂的,几乎在最后都没有统一起来。
尽管这样,我仍然觉得这个纪录片已经实现了他的目的,比如现在对仍然残存的茶马古道都做了记录,另外也表现了人迹罕见的深山丛林里面人类的生活现状,这些东西都是一个电影人非常需要勇气和责任才能做到的一件事。
另外,谈一谈电影的承担问题。纪录片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是它有一个对现实的承担,但是有些电影因为它太考虑文化了,抱负太多,太遥远,基本上不涉及现实,现实的人进入他的镜头,也是作为他的一些符号、一些实用的元素来看待。
这部电影所有接触到现实的地方,它都自觉地承担了很多东西,但这不是电影本身的意图,它不知不觉地承担了一部分东西,让我们知道了茶马古道多样性的问题。还有在时空当中,人们还有这样一些生活,这是它的承担。《德拉姆》是一种无意中的承担,电影作者的想法非常多,包括画面、音乐,现代电影的手段非常强烈。如果这种强烈的艺术效果,非常强烈的电影语言,而讲述的东西比较片断,或者比较虚弱,还是有点儿不相称的。
田壮壮:
拍一个纪录片,以前从来没想过,那是另外一类,虽然都是电影,确实是不分家的,但是纪录片要看的是另外一种传递方式,跟故事片的传递方式不一样,这次我有了一个比较。比如故事片你都设计好了,人物、故事、情节、性格、气氛、环境、场景,甚至音乐、台词,一切都设计好了,有图了,盖一个房子,把房子盖出来,盖的时候尽量别损失,能盖得好就盖得好一点,谢晋导演说中国电影的遗憾像手里捧着水,不停的流失。纪录片就是你可能有一些准备——像我准备了五年——去的时候还是不知道要拍什么,你(心里)有故事,(可到了)那儿觉得这些故事太轻了,可以追一家人拍,但是老觉得代表不了你看到的,你跑了几年的那种感觉……我还是想拍一点印象感的东西,就是挺直觉的一种东西。
后来我觉得纪录片特别有趣,真的好玩的原因就是,你要选择,你要提取,你要去观察,你要判断——
比如说死骡子,第一天走了大概8个多小时,爬了两座山,第二天起来浑身疼,你看大伙都起不来了,很艰难地从帐篷里起来,骡子死了,拍不拍,我说没多远,走一个多小时吧,要是不拍吧,你也不知道能拍到什么,但是发生这件事情,你决定不决定?必须得去,一定得去,去的话就得走一个小时,回去还得一个小时,你需要往这边走,不是往前走一个小时,还得让人来收拾行李,要回去一个小时,还得下山,刚下山还得拍骡子爬回去,很挑战,你干还是不干?
比如说过碎石坡,我拍起来、看起来挺平常,但是那儿每年都砸死人,11点以前不起风没事儿,11点以后一起风,这条路就不能走了,他们一边扔一边跑,根本就不管我们,因为那条路他们长年走,几乎三五天就走一回,三五天就走一回,你怎么拍,拍不拍,它会遇到好多好多这种特别有意思的事情,真的很过瘾。我最早想拍纪录片的原因是认为上世纪90年代初到本世纪初,中国电影是一个最大的滑坡,几乎到了没法看的程度。我有七八年没拍电影了,你去拍的话有点不情愿,不拍的话你又觉着得过日子,你又喜欢这个。我跟姜文有一次聊,我说看别人抽烟的时候挺难受的,自己又没烟抽,闻着烟味特痒痒。
特别偶然的一次,(了解到茶马古道)……(到现在)刚才你们拿的地图上划的红线都是我跑过的地方……丝绸之路是当时重要的丝绸和瓷器的运输(通道),包括疆域和政治的通道;这条路却不是,它从西汉往东南亚那边走,云南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瘴气,怎么可能像丝绸之路一样繁荣?不可能。所以茶马古道这个概念挺难拍出东西。
我想就是人了,我自己最有兴趣的就是人,包括文化、商人,我们都一起跑去聊……
那块人的性格就是,他不会因为你去改变任何东西,阿谀奉承,或者你能来给我一点支持、帮助,他没有那种感觉;他说你来我就是主持,我有待客之道,你走,我送你,我觉着他们太牛了。咱们在城里,每天都诚惶诚恐地过日子,水电费、上网、无数信息震撼你,各种政治事件的发生;而你坐到那儿去喝酒、喝茶的时候,感觉一切没所谓,太阳落下去还是升起来——真的太平静了。
那种感觉挺有意思的,特别宽容。比如死骡子那个人,那个骡子是5000块钱,对他来讲是整整两年做工的钱,他能那么平淡地说出来;(还有)那个老头说他老婆死了,他说芋头都种了两年了,他对生死的那种宽容……还不是看破,人家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人和人之间产生联系的时候,挺神奇的,特别舒服,在北京你可以有很多朋友,但是打个电话,见个面,吃顿饭就过去了,也没什么事儿,(那里的拍摄)已经有三五个月都结束了,跟他们分手了,我已经开始做别的事情了,会经常想到这些人,有的时候会经常给云南那些朋友打电话的时候,问问乡长他们怎么样了,都陪我们走,有什么消息没有。
我自己去拍的时候,没说想赞美什么,或批评什么,也没说要揭示落后,或想去颂扬它的平和,我只是想用心去感觉他们,这可能是我跟他们的交流方式。我感觉完了以后,尽可能地去拍,我拍对我有触动的东西。 另外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中国电影市场。中国电影很多东西被电视剧充斥的时候,越来越不注意影像本身的表现力,视听语言的产生其实多了一种语言,(一如)戏剧有自己的语言,绘画有自己的语言,音乐有自己的语言……视听的东西,在今天越来越走极端,(其中)一个是特别忽略,就是影像粗糙到了不能再粗糙的程度,它本身影像的表述力你不去学了,我到电影学院有这个感受,影像不是一个单纯说好看还是难看,而它是带有表述性的,它是有很多信息给读者的,你把这些东西忽略了,你已经变得不会“说话”了,这是特别严重的一点。
我自己是搞电影的,比较强调这个。影像已经(渐渐)失去(本来的)价值了。这个对我来讲是不能允许的,我必须矜持。《德拉姆》这种影像的美感、视觉这些东西是我追求的。 为什么用高清?原因就是它已经进入了中国的技术领域,其实高清真的不是一个容易掌握的东西,它里面有很多特别特殊的东西。它的价值在于什么呢?就是胶片有可能从此走向弱势,比如柯达公司已经提出来两年以后不生产传统的东西,因为胶片要大量的药、最好的水和最好的牛,在美国柯达公司自己要养最好的牛,因为它是从牛骨里提炼出来的。
我自己感觉数字有可能会取代胶片和磁带的时期,它把这两个兼于一身了。我特意从Sony借了一台机器,他说你拿去用,你去体会,因为我回去要教书,就想用数字的东西看看到底有用在什么地方,怎么让学生以后找到更便捷的掌握影像方式的东西,比较省。在前期他能不用买胶片,不用洗印,一千多块钱一本胶片,至少可以买三盘数字带,可以拍150分钟,再就是作习作或者草稿的时候会便捷很多。但是数字有一个问题,数字转到胶片的过程,技术环节中有很多知识,你干这行必须掌握这些知识。
我们数字做得很不好的时候,国家有很多的规定,电影院什么样的放映机放映数字电影,什么样的放映机放DV电影,八米之外需要2K的放映机,价格昂贵,而且刚刚完善,包括转胶片,因为数字电影院很昂贵的,要转胶片,胶片怎么转……等于我一直到现在都在做这个调查,我希望能有一个挺完整的东西,告诉中国电影人,其实还有一套相对更便宜的东西,更自由的东西,对创作更有助的东西来帮助,可以不带灯,没有电的地方可以带两台大概是4000瓦的发动机……拍同期声的时候有会有障碍,但是至少不用带灯了,用胶片得打灯,像怒族、藏族那种屋子根本不可能不用灯,但是高清基本上不用带灯,带两盏小灯就可以拍了,挺适合到这种地方拍电影。
我自己本身拍这部戏的时候其实挺简单的,想赶紧传达出一种东西来,能够让一些投资人知道云南有很多特别能让人关注(的人和事),引起人们兴趣来投资,其实这个片子跑了5年才找到这么点儿钱去拍,也不大容易的,这个片子拿到电视台,人家说这不是我要播的,你得去加解说词。你给电影院,电影院说你转成胶片我就给你放,我还得花60万转胶片,我从哪儿找这个钱?但是在欧洲、美国这些地方,确实有一批人是做这类电影的人,你得找到同行来看。可能我挺希望拍一部故事片,到那个地方拍一个片子……
一个人还得借点儿地气,在北京老住楼上还是不行的,还得借点儿地气。
解玺璋:
这个电影我看两遍了,我的感觉用两个字概括,特别“温暖”。为什么?《猎场札撒》我们叫它纪录片也行,不叫它纪录片也行,《猎场札撒》可以作为故事片来放映,但是这个东西你说它是纪录片也可以,说它不是也可以,名目不重要,而在于这样一个电影为什么能感动我们,这个挺重要的。壮壮这几年整个对于边缘的关注——我原来说他跟所有的第五代导演都不一样,他关注的东西都不是他们关注的东西——从《猎场札撒》开始,到《盗马贼》,关注的都是边缘的人群,我越来越有这么一种感觉,特别是他要做《吴清源》,你现在是在给做《吴清源》提供一种心理准备。所谓“禅”的境界,禅就是心碰心的,不是观察一个事物,不是发现一个事物,也不是记录一个事物,它是和这群生活那个地区的人,那种心的碰撞,其实禅就是这种直接的心的接触,不是靠眼睛来做这个片子的,而是靠心灵的对碰。刚才所有人都谈到这一点,这是壮壮极大的特点。他能够沉下来用自己的心来感受这群人的心理活动,那种生活的状态,这是这个片子的最基本的出发点,说态度也可以,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这一点。
放映的时候,真是自己也融进去了一样,只能用心来观看这个片子。那个时候你想什么都是混沌一片的东西,很难把它捋出很清晰的。我开始还试图捋清楚一些思路,后来我一想其实是枉然,它真的要借用禅的感受事物的方式,最直接的一种方式就是心碰心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