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知名电影学者焦雄屏挂帅主持的大型访谈节目《聚焦》。焦雄屏纵横影坛三十年,素有“台湾电影教母”之称,更是华语电影与世界接轨的重要推手,堪称两岸三地四代电影人共同的良师益友。由她来邀约国内外知名电影人、文化人深度对话中国电影,从大视野看电影,从大文化谈电影,为观众与读者开启未曾触及的电影视界。
栏目要点
本期推出的是焦雄屏日前在北京时代美术馆与当代艺术家、文艺评论家陈丹青的对谈。作为相交近三十年的朋友,两人借《聚焦》节目重逢。用焦雄屏的话来说,一方面是叙旧,另一方面就华语电影百余年发展、两岸三地电影及其文化处境等诸多话题进行探讨。
叙旧篇
陈丹青在台湾被误认偷渡客
焦雄屏纽约七分钟见到阿城
焦雄屏:丹青,今天太高兴了,有机会重逢,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陈丹青:1986、1987年,阿城来纽约的时候,他住在我家,然后你和侯孝贤来看他。我到台北就是1989年了,我住在你家里面。还记得你家楼对面、你家的样子,大宅,在这肯定拆掉了。
焦雄屏:没,还在。那是我从小长大的房子。
陈丹青:你还能住在从小长大的房子。
焦雄屏:我也记得你家房子的样子,还有你在门口玄关放钥匙的那个动作,转身———那时候觉得你好骄傲。
陈丹青:是吗?在台北是1989年4月份,我去看我爷爷。
焦雄屏:在当时,我们很难有机会见到大陆同辈的人。我见到很多老一辈的———因为我喜欢电影,见了很多老的影人。所以见到您跟阿城的时候真的很高兴。我记得第一次看到阿城是在咖啡馆。我说我不认识你,可不可以来聊一下。他说好,七分钟。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厉害。然后我们就看表,七分钟过后阿城骑着脚踏车来了。然后他就带着我们去你家。
陈丹青:你们走的时候,我拿出纽约thevoice电影院那几个月的放映表。我对西方电影还不太熟,让你推荐,你就很迅速地勾,这个要看,这个要看。其中有部是费里尼的《阿玛珂德》。当然好看,一开始就是很多花粉在空中飞,镜头不动的。《四百击》,都是你推荐给我的。
焦雄屏:我功德无量啊。
陈丹青:当然、当然。
焦雄屏:有时候回忆起你讲的话,觉得很好玩。一直记得你到台湾来,给我了一个很大的震惊。有一天你好像去重庆南路买书回来,你跟我说,台湾真的是五湖四海。你说你在重庆南路一站,就看见中国各省的脸都在那个街上,台北绝对是大陆各个地方的人集聚的地方。那个时候把我吓一跳,我从来没有这样去想过,从街上去辨识人的脸,是可以辨识到这么多的特色。
陈丹青:我来的那一年,我后来才知道很重要,就是你们解严的第二年。一进书店,都是毛泽东的书、鲁迅的书、李敖的书,放在一进门的地上。我也没在大陆看过像重庆南路这样书店,一家连着一家,后来到日本看到了。从前上海我们小时候也有———“文革”以后就没有了———上海福州路就是这样一家连着一家。
焦雄屏:你记得你搭火车的经验吗?大家回味了好多年,觉得非常好玩:你去买火车票不知道自己可以坐位子的。
陈丹青:我都是带着大陆经验在你们那坐火车嘛。
焦雄屏:你都忘了,我讲给你听好了。那时候你买了火车票上了车,准备去台中看爷爷,站了很久。售票员来,你就问人家有没有位置能坐一下。人家说你这是对号车票,当然有位子坐。可是你已经站了半程了。后来列车长问你是哪里来的,你说大陆来的,他就走了。
陈丹青:他为什么要走?
焦雄屏:这么精彩的事情你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他五分钟后带着一堆人带着枪来对着你,因为他们觉得你是大陆偷渡客。
陈丹青:我想起来了。
焦雄屏:在那个时候,你是少数可以从大陆直接进台湾的。
陈丹青:是,我不愿意说我是从纽约来的,其实那会我还没回大陆。当时,我已经十年没回大陆。我进海关的时候就被拦住,他们很客气,说大家快来看,这人是从大陆来的。然后问我:陈先生,你对我们台湾印象怎么样。我说你先放我进去,进去我第一个印象就是宪兵。第一次看到宪兵。我很喜欢看宪兵在国父纪念馆的那种操练。
影史篇
两岸电影,共同乡愁
看台湾电影,陈丹青的怀旧情怀
焦雄屏:那个时候你也是刚刚开始认识台湾电影吗?
陈丹青:对,台湾电影我最早看的就是侯孝贤嘛。电影院第一次看的就是《悲情城市》,然后看带子是阿城给我的,《童年往事》,印象最深的是《风柜来的人》。2000年回国时又看了一次,比我想得还要好,比我记得的还要好。我很晚才看到《戏梦人生》,真好,没想到他这么拍法。现在印象最深的还是《海上花》,一上来把我吓坏了。电影拍旧上海,没有一个看了我觉得对的,只有一个《海上花》。当然我也没有经历过清末的旧上海,可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只有侯孝贤把握到了旧上海的样子。
《海上花》电影海报焦雄屏:直接在里头说上海话,是我们小时候听的大人说的上海话。
陈丹青:老上海话。
焦雄屏: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上海话。里面很多台港演员讲的都是老上海话———如果他们会讲。因为他们小时候就是讲上海话长大的。
陈丹青:不是。因为他们的父母讲那样的话,就是从上海逃过去的人把那个话带过去了。
焦雄屏:你会不会觉得在看这些台湾电影时,是你自己的一个怀旧情怀呢?
陈丹青:我看台湾电影没想到它是台湾电影。可能就像你说的,因为它里面的气息很对。
焦雄屏的乡愁来自父母基因
陈丹青:你看大陆电影是什么感觉?
焦雄屏:我以前常常来大陆,我看大陆电影的时候,常常就感觉这是我爸爸妈妈的过往。每次都在想我爸爸那时候几岁,我妈妈几岁。我常常会觉得,我在看老一批大陆电影的时候,会有很严重的乡愁。这种乡愁我很难跟你分享,因为这是我们在台湾,地理课本历史课本里的一个中国。突然之间,发现新大陆一样地看大陆电影,觉得那里面是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是有的乡愁,是从我们父母基因里带过来的一种乡愁。
陈丹青:孝贤刚看大陆电影,他说他哭得一塌糊涂。
焦雄屏:我第一次看到的大陆电影是《我这一辈子》,我真的是哭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我这一辈子》电影海报陈丹青:那个是民国电影,不能叫大陆电影。大陆电影是指1949年以后,对岸的电影。如果你说民国电影,那我也有乡愁,时间上的乡愁。当然,小时候看不太懂。小时候看了就看了,现在非常清楚。
焦雄屏:我记得杨德昌有一次从香港代表团回来,他们一群人第一次看到大陆电影,也是侯孝贤的第一部,就是讲格格的电影,黄健中拍的(编者注:《如意》)。杨德昌看完之后就站起来对着银幕竖着大拇指说———说了一句难听的话(粗口),我就不讲了———听说那次看的人都哭了。第一次看到真正的1949年以后的大陆电影,那是第一次面对面。
陈丹青:你跟我说你看过《李双双》,你说非常好。
焦雄屏:我是在1983年在U C LA念书的时候看到。我上的一堂课是《中国电影史》,程继华教的,他带了40部中国电影来。那次我一次赶进了非常多的电影,其中包括《李双双》,感动得不得了。
陈丹青:为什么?
焦雄屏:《李双双》其实是一部意识形态很左的一个电影,照理来说我们很不能适应,但是它那种很活泼的乡村语言,还有老百姓非常勇敢的个性(陈丹青:很快乐。)非常快乐地在做一些非常有独立思想的事情。对我们来讲,它是女性主义很重要的一个先锋,而且表演太棒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宣传。
陈丹青:我现在还喜欢《李双双》。
三四十年代的电影,好就好在幼稚
焦雄屏:到现在来看三四十年代,我觉得那是中国电影史上最光辉的时代。
陈丹青:都是这样,音乐、绘画、文学、电影。中国只有电影跟西方是差不多同步的,而且,一开始就(走)市场的,是娱乐的。其实是对的。然后才有一帮左翼电影人出来拍那些时代剧。但跟后来的革命电影比,那会他们是真的想要革命。真的是,其实是幼稚。(焦雄屏:你觉得吗?有的也未必。)郑君里他们非常幼稚,但好就好在幼稚。我记得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过,他四几年躲在山里时,看一些上海拍的左翼电影,他说全都是在假装,但他看了觉得好看。因为他们其实是在撒娇啦,左翼青年在民国那样的环境,好像很愤怒,很绝望,要自杀,种种这些现在看起来就是好开心,好当真。现在没有了,现在就是愣装。
焦雄屏:你怎么看四十年代比较成熟的,不是这么左翼思维的电影?
陈丹青:《小城之春》、《武训传》、《太太万岁》。三十年代开始出了一批人,到四十年代是该成熟了,张俊祥、吴永刚这批人。
焦雄屏:它不是在讨论革命,是针对日常生活。
陈丹青:那不单是电影了。你看张爱玲就比“五四”那代一下成熟了。张爱玲等于那会的90后,大家吓一跳,写这么好,但文脉又没断,英文又那么好。现代诗也开始成熟,卞之琳、何其芳比艾青那一代,更早的郭沫若、徐志摩那一代好多了。
焦雄屏:我自己最喜欢三四十年代。比较单纯,里面有任何艺术家都必须有的一种激情。少算计,我没有那么觉得是完全有市场走向……
陈丹青:No。市场走向是现在给弄坏掉,它变成一个事儿,“票房多少啊?”那时市场走向是天然的———当然是拍给市场看,所以想的反倒是怎么把它给拍好、怎么拍得开心投入。现在呢“我怎么让它有市场”,反而拧巴了,而且这又不是真的市场。那时大量电影实际是戏剧电影,拍给小市民看,第一部戏不就《定军山》吗?娱乐这个功能是对的,1949年以后变成一个宣传概念。改革开放以后电影变成一个艺术概念,这又害人。到现在才重新开始讲票房,好像很稀罕的一件事。艺术从来就是娱乐,就电影来说,从来就是票房。
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其实是民国人在拍
陈丹青:事实上,大陆电影分两个阶段,一个是五六十年代的电影,当中是“文革”,断掉十年以后,又开始有电影,改革开放到现在。要两部分分开来看。我到现在才明白,我们喜欢五六十年代的电影,一个当然是跟我们童年有关,然后它永远没有了那一种形态……
焦雄屏:你是说那种生活方式?
陈丹青:Everything,那种气息全都没有了。一个前现代社会,很开心很封闭,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对我来说,我现在才明白,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实际上是民国那批人拍的,所有导演、演员还是民国人。包括那时的戏剧,包括我们最大的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所有制作人。今天其实还在拍一些,叫主旋律电影,试图跟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衔接上。衔接不上了,因为拍的人都是共和国的人。他们对革命的想象,和真的革命的人对革命的想象是两样的。没有激情了,然后装得很有激情。但那个时候不需要激情,出来就是。(焦雄屏:真正的信仰。)我小时候看过,现在看起来都是经典,《南征北战》、《董存瑞》、《鸡毛信》、《红旗谱》,最喜欢的是《风暴》,讲二七大罢工的。现在看当然它也有教条的地方:主题很教条,表演也有套路,但是它有激情,有感觉。(焦雄屏:非常单纯的信仰。)我的favorite是《林家铺子》和《早春二月》。到了“文革”初,全被说成是反动电影,到“文革”后又开始仿。当时外国电影还没进来,新电影还没人拍,所以刚一开始结束“文革”,电视里开始重播一些老革命电影。那会我们就开始怀旧,其实那会我才二十几。
《林家铺子》DVD封面第五代是最幸运的导演,不是最好的导演
陈丹青:第四代好可怜,刚毕业,“文化大革命”,十年没拍电影。像黄健中、张暖忻、拍《野山》的颜学恕这批人,我到现在还觉得他们拍得比第五代好。我看电影,我在变:青年时代看的是我的上一代,民国左翼青年的电影;在我的中年,开始看我的同辈拍的电影;现在看晚辈拍的电影。现在又有新的一路人起来,又是另一种心情。
焦雄屏:你是不是有一点低估第五代呢?
陈丹青:我只觉得第五代是最幸运的导演,他们不是最好的导演。最倒霉的是第四代,没捞到拍,捞到拍时第五代又起来了,就手脚乱了。
焦雄屏:第六代不也一样?还没到成功,第七代已经上来。你知道我有段时间来大陆,老是有一大堆年轻导演来找我,每个人讲的就是:我想去戛纳,想去威尼斯,你帮我。我说这些影展又不是我开的。台湾所谓新电影推动时,从来没人去想电影节。有一个志气,是自己看得起自己,不是要别人来肯定你。
陈丹青:他们未必是功利主义,但做每件事,一定是跟着这个念头的。
焦雄屏:我们觉得第五代有一个蛮重要的贡献,就是推翻了通俗剧,在影像上的成就是ok的。
陈丹青:ok。台湾来的艺术家对大陆的艺术很客气,好像很宽容。我在纽约听过李安作报告,大家就问起他第五代导演,他很客气,而且蛮真诚。我倒希望第五代拍得通俗一点,他们不会讲故事。你说侯孝贤的电影通俗吗,深刻吗,文艺吗,影像吗?(焦雄屏:他都有。)对。所以我只能承认第五代是最幸运的。陈凯歌,我不太喜欢《霸王别姬》,倒喜欢《荆轲刺秦王》,《赵氏孤儿》前半部分也拍得蛮好。艺谋,我最喜欢《秋菊打官司》这些,李少红的《血色清晨》、田壮壮的《蓝风筝》也挺好。整体来说,有一点我没想到,第五代在大陆变成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问题是他们能一照就照二三十年,现在资源还是倾斜于他们那边,年轻人机会少得多———在每个领域都这样,在美术界,资源都在我这代人手里,年轻人就是玩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有苦说不出,可现在又特别商业,特别功利。你一个25岁到35岁的导演,你玩个屁啊。所以你很会弄,很卑鄙,很狡猾,很他妈的低眉顺眼想尽办法,你才可能捞到一回。
下集:焦雄屏VS陈丹青:娱乐电影好 深刻的就会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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