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如何慧眼识才,让张艺谋、田壮壮、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走上舞台?
张艺谋怎样从一名摄影师成为东京电影节影帝?又如何凭《红高粱》擒下金熊?
他如何看待1980年代中国电影的那段黄金时代?
拍艺术片、商业片、主旋律片,为什么左右逢源?
栏目要点:这也许是吴天明生前的最后一次深度访谈。2013年底,他在北京接受电影学者焦雄屏的专访。作为多年好友,敞开心扉,共同回忆,关于中国电影和电影人的崛起,关于上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时过境迁,吴天明不无感慨,“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还说才74岁,属于“70后”,可以再干八年。话音刚落,竟成永诀。本期“南都大牌档”独家披露专访内容,向这位中国第四代电影人的领军人物致敬。吴导一路走好。
吴天明任厂长时的留影焦雄屏开场白:吴天明,中国第四代导演。他在任职西安制片厂的时代,为中国电影开创了一个美丽的天地。他自己的电影《老井》,在第二届东京电影节上获得四个大奖;他监制的电影,包括他出品的,以及他培育的导演,像张艺谋(《红高粱》)、田壮壮(《盗马贼》)、陈凯歌(《边走边唱》),以及无数到今天仍是中国电影非常重要的骨干,如黄建新等人,都曾是他在西安制片厂培育出来的青年尖兵。他对于中国电影的影响非常巨大,而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人到美国,有五六年的休息,回国之后,他重新创作,执起当年丢掉的电影事业。他到底会给我们有什么样的启示?他在我心中是一个巨人。
喜相逢,东京结缘
焦雄屏:导演,太高兴又看到你了,我们真的是25年以上的老朋友。带了一张老照片给你看,咱们第一次相会,考一下你,是哪一年?
吴天明:是《老井》参加东京电影节那一年吧,1986年?
焦雄屏:1987年。那是我们台湾跟大陆电影人的第一次接触。
吴天明:对,还有李行吧?
焦雄屏:有李行。
吴天明:凌峰。
焦雄屏:台湾有凌峰,你们还有吴子牛。这张照片你多年轻。
吴天明:惭愧啊,我现在怎么老了?我看看,真好。
焦雄屏:我那天翻出来特别感动,回忆我们那时候多开心。那是你第一次参加国际影展吧。
《老井》电影海报吴天明:对。
焦雄屏:你得到四个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张艺谋,还有最佳编剧吗?
吴天明:没有导演奖,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东京都知事奖和国际评审团的特别肯定奖,四个。《变脸》是最佳导演和男演员。
焦雄屏:那是十年后了。
吴天明:对。
焦雄屏:那个时候,我们在会场上一直拍手,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很奇怪的一个感觉,其实大陆真正随团来的人不多,反而我们台湾人非常多,大家在那里拼命鼓掌。晚上就由凌峰做东,请大家每天晚上在小酒馆聚会。我为什么要讲这个事情?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去理解大陆电影是怎么回事,大陆电影人是怎么回事。其实我进大陆是您带我来的,这件事我到现在一直感激您。是1988年对吧,第二年你就请我到西安,我进大陆的第一站,再去北京和深圳。我是第一个参加金鸡奖的台湾电影人。回台湾一直写了五年专栏,“由电影看中国”,每周介绍一部大陆电影。同样您做的另外一件事情,您帮凌峰进大陆拍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也是每周一次,让台湾电视观众第一次这么广泛地认识大陆的风土人情。所以我说咱们东京那一次很有纪念性,因为起码帮助台湾的人,包括我跟凌峰,更早地认识大陆的状态。现在一想二十几年,其实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件事。但是一想起来,我很感慨,真的当时都多亏您。
吴天明:后来前后在夏威夷认识了侯孝贤和朱天文。我在西影当厂长的时候,还请朱天文跟她爸爸(朱西宁,台湾作家)到西安来玩了一次,待了好几天。
风华绝世,黄金时代
焦雄屏:那是你风华绝世的时代,当时统领了西影片厂,全中国电影大家都看着西安片厂。您上任以后,从卖拷贝的倒数第一名,马上变成全世界的拷贝数第一名,是不是?我们每次听您的故事像天方夜谭一样,要不要跟大家再分享一下当时的经验?
吴天明: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已经是历史。80年代中国电影出现了一次黄金时期,那一次出来了一批好电影,出了一批好导演。
焦雄屏:大部分(电影)、很多人都跟您有关。
吴天明:对,80年代我参加过两三个外国人选片举行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一般八部十部片子里一半多都是西影厂的片子。当时他们基本上认为西影厂的电影代表了当时中国电影的水平。
焦雄屏:我记得当时的几个大导演,现在是中国巅峰的导演: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黄建新、滕文骥、颜学恕、周晓文,还有当时还是摄影的顾长卫,何平,顾长宁,赵季平。大家都叫你头儿,觉得是我们家的老大。
吴天明:他们还叫我头儿。
焦雄屏:还要卷舌。我们都要练半天,头儿。因为当时你给他们的庇护,给他们的指引太大了。
吴天明:当时中国基本上还是一个人治的社会。一个单位一个企业,如果一把手能干或者比较善良,或者心胸大一点,就会出来一批人才,这个单位的老百姓就会享福;如果一把手没有这个志向,或者做得不好,那这个单位就搞不好。我后来总结说,当时是用手中的权力支持了他们一把,是因为我想搞电影,我想把西影厂搞好,想把电影搞好。一些人才聚集到那里以后,我是由衷地支持他们———仅此而已,后来他们的成绩跟我没关系。
焦雄屏:但起步是非常重要的。
吴天明:只是从那儿起步。
焦雄屏:当时您怎么会这么支持新导演?有没有特殊的原因?
吴天明:想把这个厂搞起来。全国当时16家制片厂,西影厂是靠后的,我就要争这一口气,把这个厂弄好,弄好怎么弄?那就得想办法。
一转头,就是张艺谋
焦雄屏:您当时为什么会特别挑中张艺谋,壮壮跟凯歌是怎么进去的?我记得您当年告诉我们,花了很大力气给张艺谋弄房子,把他太太调到西影厂图书馆去工作等等,给他制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你怎么看到张艺谋的特质?
吴天明:是开影代会(中国电影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认识张艺谋,后来也并不是很熟。我在陕北拍《人生》的时候,他跟陈凯歌、何平仨人拄着拐仗,到我的摄制组借钱去了。他们当时想找《黄土地》的外景,说没钱了,跟要饭的一样,到我们那儿借点钱,混顿饭吃,后来就在我们那儿住着。我现在记不得,是两千还是三千———当时钱很多了,从摄制组拿钱给他们。我把摄制组的吉普车调一辆给他们去,他们就到好几个地方采黄土地的景。
《人生》DVD封面焦雄屏:只是采风,不是真正拍摄?
吴天明:对,他们采外景。
焦雄屏:为什么要拄拐杖?
吴天明:没钱了,坐不起车,就拄着拐杖来。树棍子,三个人就跟要饭的一样,这样就跟他们慢慢熟了。所以我后来筹备《老井》,在电影局院子里碰见张艺谋,我说艺谋我想拍个片子,你来给我当摄影。当时《人生》的摄影是陈万才(曾担任《西安事变》、《人生》、《老井》等片摄影,2006年去世),我说你跟陈万才联合。他去了以后,我派了两个组去找男主角,张艺谋带一个组,转了山西各个县城,没找着男主角这个演员。当时我要求这个男主角要像太行山上的一块石头,一看就是农村的农民,年龄20多岁,看起来像40岁,形象就像兵马俑。
焦雄屏:一转头就在旁边,就是张艺谋。
吴天明:我说就像张艺谋,照这样的给我选。结果他们转了一个多月回来,没一个理想的。找不着,最后我说就张艺谋吧。他说没学过表演,他说你得想好了,要演砸了,我可不负责任。我说你15岁下农村当过农民,熟悉农村;上过电影学院,你懂电影。再说你这个人吃屎都要吞尖子,你什么都想做到最好……
焦雄屏:我没听懂,吃屎什么?
吴天明:狗吃屎要吃尖上的,那一块是最干净的,它不会吃底下的,底下有泥土。他这种人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最好,有这股劲,就凭这一点咱试试看。表演上我说咱想办法,一般表演难的是从一种情绪变化到另一种情绪,我说我不要你过渡,我用你两头,中间(部分)我把镜头给别人,躲过你的难度。张艺谋说咱试试看,我就宣布了这个事。张艺谋下去体验生活,非常用心。我说张艺谋开拍之前你给我掉下去10公斤,他掉了12公斤。每天晚上讨论剧本,他都是脱光膀子,穿着个大裤衩;弄一堆泥沙土搓,把皮肤搞得很糙,然后到河沟里一冲;每天还要挑10担水,后来改挑石头。我让张艺谋做演员组长,他就领着十几个演员挑着桶、笼,里头装着石头,成天在羊肠小道上转好几个小时。当时我也很感动,中国演员都有下到张艺谋这功夫,中国电影的表演不会是当时那个样子。电影的真实性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是攀登电影艺术高峰的第一个台阶。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观众不相信,拍得再好也不顶用。
焦雄屏:所以慧眼识英雄,他拿到(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大奖。
吴天明:那一届的评委有格利高里·派克。我去见他,说你知不知道张艺谋不是演员,他是摄影师。他说N O,不可能。我就讲了这个过程,我说为什么他能得最佳男演员?他说我相信他就是中国的农民。这是当时中国电影在国外拿的最大的一个电影节的影帝。
非常手段,高粱红了
焦雄屏:之后差不多三四个月,张艺谋自己导演的《红高粱》就在柏林得了最佳影片金熊奖。这个过程中间,从演员、摄影再转到导演,你为什么觉得他可以做导演?
《红高梁》电影海报吴天明:在拍《老井》的后半段,张艺谋就拿了两个小说,莫言的《红高粱》和《高粱酒》让我看,说想捏在一块拍个电影,准备怎么改编。我把小说大概翻了一下,说那行吧,想当导演那就当呗。(焦雄屏:你为什么那么松?)不是松。这是给我的一个机会,是张艺谋送给我的一个机会。西影厂可以出一个好导演,可以出一个好片子,不是我给他的机会。
焦雄屏:那时候你看过《黄土地》了吗?
吴天明:看过了。张艺谋在演戏过程中,给我的感受就是这样———比如井底下有场戏,他和女主角被埋在井底三天三夜,要死之前,不可能再有人来救他们了,两人就在井底下做爱。这场戏非常重要,我怕张艺谋演不出来临死之前的感觉,说能不能三天不吃饭?能。他叫梁玉瑾(女主角赵巧英扮演者)一块三天不吃饭。第二天梁玉瑾就撑不住了。晚上我们住在乡政府,她去偷吃人家院子里一堆摞的白菜,挖人家白菜心,还拿来给张艺谋吃。张艺谋就是不吃,三天光喝水。第四天拍完戏,虚脱了,担架把他们从现场抬回来的———就是他这种感觉,自然他就有了。当天夜里送到医院去,40多公里。就是这种演员,你不相信他相信谁?他这种感觉,我相信他当导演没问题。
拍完了戏,我在剪片子,张艺谋就带了《老井》的副导演、摄影师,到山西,到高密莫言的家乡去采景。回来一说,根本没高粱,30年前就不种了,怎么办?得在那儿拍,那就得种高粱。没钱嘛!电影制片厂的程序是这样的,你这个剧本文学部通过,然后厂长办公会通过以后,发了第一道生产令,才能从财务科拿出钱来,才能支第一笔钱。这时候他连剧本都没有,还在写,还在改。
焦雄屏:你略过了所有的程序。
吴天明:没有。我就把几个车间主任叫来,我知道几个车间有小金库,他们卖了些废品有些钱。我说你给我5000,你给我3000,最后凑了4万块。叫秘书拿着,我说你把张艺谋叫来去种高粱。他拿了4万块到高密种了几十亩高粱,所以张艺谋在柏林得奖以后,他就说,没有吴天明,就没有《红高粱》。当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这个片子。你一看就知道西影厂有一部好片子将要问世了,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手段不可以采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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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焦雄屏 文字整理:许嘉 徐庆华 实习生唐文隽 来源:南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