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 这对我们认识电影、对中国电影的发展,意义重大。
演员在电影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应该说,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演员的选择和表演是成功的。我这里谈到的成功不是一句客套话,《阳光》中的演员表演一反中国电影普遍存在的演员表演上的做作和装腔作势。在这部影片中, 几乎每个人物皆真实可信, 每个角色都放射光芒。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香港电影节的一位选片人这样谈看电影《阳光》的感受:“姜文执导的处女作完全体现了60 年代中国的精神风貌。自信得近乎狂妄, 摄影机活动大胆流利, 色彩明艳夺目, 欲望的投射理直气壮,少男少女的身体更是目中无人地散发着青春。”
这里的“少男少女的身体更是目中无人地散发着青春”不仅是对电影《阳光》的感受, 也是对《阳光》演员表演风格的准确概括, 是对《阳光》演员表演的高度赞扬。
我个人对电影《阳光》的演员选择和表演的主要评价如下:
根据我们对艺术的理解, 艺术首先是个生命体, 它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像塑料花、绢花和仙人球、“死不了”的本质不同的道理一样。仙人球、“死不了”再不好看, 也是有生命的。相反,塑料花、绢花再美,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花”。
我们经常看到的中国电影中的演员表演, 就像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塑料花、绢花, 他们外表( 脸蛋、身材、服装) 虽然“漂亮”, 却没有“生命”。而电影《阳光》中的演员, 则是一个个热血奔涌的鲜活的生命。
另外, 电影《阳光》演员的选择和使用, 为电影工作者提供了许多重要经验。
首先, 确定一个角色, 重要的不是演员的相貌长相, 而是导演要在演员身上找到“感觉”, 要觉得他、她( 演员) 就是“他、她( 角色)”。
“我见到我第一个选定的演员以前, 我觉得我以前的工作都是死的, 都是纸上谈兵。当我见到第一个我选定的演员, 那还不是夏雨, 是演夏雨小时候的那个, 他叫韩冬, 十岁左右。我见他时, 一下子有了无限的想像力, 而且像是吸了氧一样, 觉得整个摄制组的血液开始流动, 让我特别兴奋。” ?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组导演姜文与主要演员合影“演米兰的演员换了几次, 后来已经定下来了, 我仍然心里犹豫。突然有一天宁静来了, 她从前来过一次,我觉得她太甜蜜, 个子又不够高, 当时就算了。后来,有一天我在饭厅里吃饭, 我是近视, 没太看清, 我感觉那个女孩子挺好的, 那是谁呢, 她为什么在我们这个饭厅里吃饭呢, 过去一看, 这不是宁静嘛。这样,演米兰的演员又换成了宁静, 当时已经开拍了。”
其次, 要让演员真正溶入电影, 融入角色。这就是说, 要让演员深入了解体会自己扮演的角色,要让演员找到角色的感觉。这需要严肃认真的态度和艰苦细致的工作。
“我觉得演员不论演过戏没演过戏, 必须把这些萝卜白菜搁在一个坛子里腌, 像做泡菜似的, 泡出味儿来。然后拿出来切成丝儿啊, 切成丁儿啊, 炒还是凉拌, 都对味儿。以前我是个演员, 我没办法决定大家都得这样做, 这次我能决定这样做, 我就把这些演员集中起来。而且确实, 我发现必须有这样一个‘腌制’过程。
那些演员一开始很反感穿军服, 觉得不好看。耿乐还跟副导演吵了起来。我就跟他做工作, 我说这件衣服比现在你喜欢的所有的名牌都名牌, 这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而且也是你作为一个男孩的勇气的象征。人家为了这件衣服可以打架, 可以出人命的, 我们现在什么名牌可以出人命呢。
在汽车团, 我们切断了一切的对外联系, 要求他们天天听那个时代的歌曲, 看那个时代的报纸。那里有个游泳池, 让他们锻炼, 还请来杂技团的老师教骑自行车。现在很多孩子习惯‘打的’, 对自行车没有感觉, 而他们在自行车上可以做各种动作。等他们回来以后; 我发现味儿有了。他们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哼那个时代的曲子了。”
姜文这种对待演员的工作态度和风格, 在他第二部电影《鬼子来了》中表现得同样明显。姜文在一段采访中这样谈到:“‘腌制’其实就是下生活, 你比如说演一群唐山农民, 那下生活就两个目的: 一个是熟悉当地的生活习惯, 二是学当地语言。我给每个演员配个语言顾问, 教他们说唐山话,大概有了4 个月时间, 我就把他们扔那儿, 让他们住老乡家, 我对演员马大三相好的姜宏波说,你住这儿, 就给我学喂猪、做饭, 收拾农活, 什么点儿起, 什么点儿睡, 完全按唐山人的意思来。把这些人先扔这儿了, 我就到别地儿拍日本人的戏, 鬼子这组戏拍完了, 刚想松口气, 人家提醒我了, 哎那山沟里还一拨人呢! 我这才想, 可不是, 那还一拨人等我起锅呢。”
《鬼子来了》剧照记者:“对日本人是怎么个腌法?”
姜文:“那我就更不客气了。这些日本人其实不知道抗战时他们祖宗那股操蛋劲儿。人来之前,我就跟制片主任说, 咱改改以前的臭毛病, 别又是外宾、外籍演员什么的, 不是。来了就是干活的,尤其是日本人。我说我去日本的时候, 提前半个月就给我发个日程表。我就特别纳闷, 这半个月能按个来吗? 结果我到那儿, 从开始到结束, 全按表上的计划来, 分秒都不差。所以我也算计好了, 等日本人一来, 下了飞机,连问好都免了, 一人发张纸, 半个月日程表, 然后上车、吃饭, 吃完了直接拉剧组去, 跟所有人一样, 一块吃, 吃完了睡。第二天早起, 剃头, 剃完头都运到兵营去, 上那儿军训, 稍息、立正、扛枪什么的, 什么都学。我每人发套衣服, 连兜挡布都发给他们, 全照日本鬼子那会儿做的。
我得说这日本人是好较劲, 开始军训, 教官说, 今儿你们站半个小时,这小队长──也是我出发前任命的, 二十多日本兵都归他管──就站出来了, 说我们站1 个小时。就这股劲儿, 你让他站1 小时, 他就站俩小时。旁边咱们武警一块训练, 喊号子, 他们自个就合计, 咱们得比他们声大。好,我去看他们, 一听嗓子全他妈喊破了。还有好几个瘸了, 一问才知道, 练扛枪上肩, 枪往下放的时候, 枪托往地上一砸, 跺到小脚趾头上了, 就这么还练。”?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演员的具体评价上, 夏雨之外, 我认为表演最好的是宁静, 此外是刘忆苦的扮演者耿乐和于北蓓的扮演者陶虹。或者说: 他们的表演不仅是准确, 而是有光芒。特别是宁静。
有一点毋庸置疑: 无论是夏雨、宁静、耿乐还是陶虹,《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他们表演生涯中最优秀的作品。一个有趣的现象是, 这些演员之后的表演, 与《阳光灿烂的日子》相距甚大。我们不禁感慨: 同样一个演员, 在不同导演的作品中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这里有导演的原因, 也有演员自己的原因。
导演姜文(左)与夏雨(右)不知该怎样表述我的心情: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成就了夏雨、宁静、耿乐和陶虹。同时, 《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他们在表演艺术上终生不可超越的作品。
最后关于演员的问题是, 要有严肃公平的态度, 一切必须从影片大局出发, 必要的时候要能够忍痛割爱。
《阳光》剧本中有三个马小军。幼年马小军, 少年马小军, 中年马小军。其中, 中年马小军角色的分量不轻。而中年马小军的扮演者恰恰是主宰着演员生杀大权的影片导演──姜文本人。
但是, 在影片后期剪辑的时候, 当姜文觉得自己扮演的中年马小军的表演有问题的时候, 他毅然决然地砍掉了自己绝大部分的戏。
原剧本很长, 就是说有了三个马小军, 最后影片剪出来有4 个多小时。我觉得我演得并不好,一拍到现实, 90 年代, 感觉就不好, 拍哪儿哪儿不对, 所以最后我的戏差不多都剪掉了。?
这里我们且不评论作为公认的中国电影影帝的姜文在片中“中年马小军”的表演是否“有问题”。值得我们注意的是, 姜文对待电影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我们很难想像在中国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 还有一位导演( 演员) 会这样残酷、公正地对待自己。
文/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