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好编剧并不多,但述平绝对是前几名。他编剧的《有话好好说》《鬼子来了》《赵先生》都有一种打通了有趣与严肃、琐碎与宏大、沉实与飞扬之间界限的通透感与自由感。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是无趣的,所以当你坐在他面前,把一些正经的问题抛向他时,你总能得到了一些出人意表的答案,但你所能看到的只是删节版,因为他善良的个性让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而这种善意是如此真诚,以至于记者无法拒绝他。
编剧之道
《让子弹飞》编剧述平出席第48届台北金马奖颁奖典礼编剧是一个协助性的工作,你不能越位了,说白了,你得知道你是干嘛的吧,根上的话,我不觉得那是我的作品。既然这样,那很多事情就想通了。你不能说我这个剧本写得牛B,谁拍都行,没哪回事。
你又不投资,又不是你的作品,你干嘛那样呢,你是在协助导演,他给你一个方向,对你提出要求,你尽你能力去做,做不到再另说,在这个导演第一位的环境里面,编剧有点像演员,也是被选择的。你所能做的就是局部发挥,不能是由得你的性子去写。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必须得这么写,那你自己导一部得了呗。
在我看来,电影剧本它就是个二度创作,就是在原著基础之上来展示你编剧的技艺和才能,编剧是有技巧的,你小说再好也只是一个素材,你要进行剪裁,进行删减和放大,有一个选择的过程。
原创是昆汀、伍迪·艾伦那种少数人干的事儿,昆汀要是不拍电影,写小说也能写得非常好,他本身是个作者,他不是个职业编剧,他是凭借他的兴趣去做的,他不会像投资人、策划人那样来做这个事儿,过份考虑市场这事儿。
如果从原创来讲,很多所谓的职业编剧是不具备原创能力的。不具备原创能力,最终造成什么呢,东抄西抄,扒人家的东西,所以用了很多桥段,我最讨厌桥段这个词了,这就是一个模式,把它拿来用了。这就形成了一种现象――近亲繁殖的现象,电影抄电影,抄得又不聪明,昆汀也抄,但抄得很有智慧,他不是照搬,很多人是照搬,这显得很没有智力。
而且在中国我所知道的那些编剧,能沉浸在那种编剧的乐趣里的人好像不是很多,都是在忙着干活,我写一个大纲,我在多长时间写出本子,那是码字。都是在干活,不是在创作。虽然是二度创作,它也是有选择的,你把它当成一个创作来对待与当成干活还是不一样的,当成活儿就是挣钱了。当成创作,起码还能把你的想法融入到里面,还有一些用心的东西在里面。这么说吧,有乐趣在里面,是创作,没乐趣在里面,是干活。对我来说,如果有乐趣,聊一聊还挺好的,但如果是纯粹干一活儿,让我去干挺难的。
审查对创作的影响
从我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当然外界有些问题,比如审查制度比较严格,另外一个原因是,在中国盗版市场如此庞大的情况下,观众的水平是很高的,他什么电影都见过,你拿一个一般的东西来蒙来蒙不住。对中国编剧是难度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啊。
但我还是不把这个当作从业人员的一种借口。
述平参与编剧作品《无人区》剧照我举个极端的例子,我允许你拍一切东西,毛片都可以拍,投资你不用担心,我给你五个亿,美金,放在这儿,好,你能讲出什么好故事来?我不相信那种什么各方面都有了,我就能拍出好电影。
对现阶段烂片比较多的看法
这没什么可责备的,这都是一个应该有的阶段,我们国家可能正好到了这样一个阶段,浮躁的,完全商业化的,不太注重电影品质的。这种东西不会持久的,也许过不了多久观众自己就烦了,就会不满足,但你希望哥们上来一个就是精品,接下来一个还是精品,永远精品,这也太理想化了吧。
(记者问:你好像并不那么忧心忡忡?)
我没那么愤青,我也不会骂这就是一堆狗屎。市场它也有一种自我调节的机制,它有一个盘旋上升的过程,不必那么过份谴责,忧心忡忡,好像我国没有好电影,你就不活了似的,不看中国的,看点外国的呗,不就是个电影嘛,不就是个娱乐嘛,牛鬼蛇神都出来晃一晃呗,给他们一点空间,别不带人玩,用一种声音压制另一种声音,这也不好,人家也是费了点劲的,也挺不容易的攒一个东西。
创作观
中国电影在世界影坛没什么位置, 我也想过这个事儿,这么个泱泱大国,十几亿人口,怎么就出不来大家期望的电影呢?
这可能跟文化观念,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有关系。跟我们的教育培养机制都有关系,对一个文艺创作来说,它不鼓励创作,鼓励的都是规矩和框框。
述平参与编剧作品《让子弹飞》剧照这些可能是我的一家之言,有些人可能不赞同,比如谈剧本时,就要谈人物性格,当然这是一种创作方法,但我就觉得这有点傻。所谓有性格的人,往往就会变成了一个概念性的单面人物,很容易就把人物的丰富性拿掉了。
还有一种观念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好像有生活就怎么着了,都是扯淡,在我来说,一个作品,总体来说,它就是一虚构,如果是真人真事,直接拍纪录片写报告就完了。我宁愿在想像放在第一位,把创造放在第一位,然后再给他披上件现实的外衣,你想像一个人物和看到一个真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宁浩跟我说,咱们去看看景吧,我说千万别让我看,那样我就没想像力了,比如说你说这个戏谁谁谁演,万一我对他有反感呢,也没法写了。我宁愿想像一个场景或者一个人物。
我是披上现实的外衣,还让你觉得是真事,但这现实根本不重要,我要表达的是另一种东西。我可以给他披上德国的外衣,也可以给他意大利的外衣,为什么要披上中国的外衣呢,因为我身上中国我身在这个环境里,童话怎么来的,肯定不是现实里来的,想像力来的,《海的女儿》从哪个现实来的,他是安徒生想的……
有生活的人多了去了,有生活就能写出东西来吗,犯人的人生体验比你深一百倍,他对人性的黑暗的体验你根本体验不到,但他们能写出东西吗?有什么用,布努埃尔说过,没经过表达的艺术就不是艺术。再举个例子,齐白石,画一幅画,两个虾,挂在墙上,值1000万,摆两只虾摆在这儿,几块钱。生活和艺术就是这种关系,艺术表达是有意思的,真办这事儿没意思。
述平参与编剧作品《鬼子来了》剧照前一段时间,我参加过一个手机电影节,有韩国日本的,一看我们国家学生拍的那些东西都特别苍白,都被老师骗了,你们要写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受,所以全都是谈个恋爱,弹个吉他,泡个酒吧,来点音乐,来来回回走两步道,太傻了,你说你一个学生的生活有什么可写的,你太小了,就这么点破事呗。
这么说吧,也许你有些生活,但你没有那个认识。
还有一种,我们要写小人物怎么着怎么着的,好像把小人物当作一种标准了,你写小人物是你写不了大人物,没有写的能力。比如写孙子,你能写得了吗?孙子是个什么人,是个玩兵法的人,你根本达不到他的程度,你怎么写孙子,你写诸葛亮,你脑袋比得上诸葛亮脑袋吗,最终写也就写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驾驭不了这个东西。我不是说不可以写小人物,而是不能总是挂在嘴边,作为标准,作为倡导性的东西来谈。
编剧待遇
待遇,这事儿还真是,我就了解的情况,电视剧的分配是更合理的,编剧起码能拿到整个制作费的十分之一,电影打死也做不到这一点,中国电影的话,投资一个亿,你能拿到一千万,开玩笑。
述平编剧作品《有话好好说》工作照另外大家都在讲好剧本,我认为不存在一个好剧本。一方面有些人看不懂剧本,不知道这个剧本的好赖,再一方面,电影本身就是一个集体合作的项目,你剧本好了,你拍得不好,剪得不好,看不出那种好来。什么叫好啊,那只能说你故事好,不能说你剧本好。
你比如昆汀的《低俗小说》,那剧本拿来一看,全是一堆废话,中国导演谁会觉得这是好剧本?我不信,但昆汀导出来这是一个好电影儿。他知道这句废话是干什么用的,但给别人看,这是什么啊。
对新编剧的建议
最好的学习办法,就是面对作品本身,你得琢磨,它是怎么讲的故事,它是怎么把它讲的生活了,有趣了,不光电影,小说也是一样。
述平参与编剧作品《太阳照常升起》剧照悉德·菲尔德,包括《故事》那类的书 ,它当然有一些可取的东西,但你要看写书都是一些什么人,写书的都不是编剧,都是一些教授,研究者,他们都是事后研究。是电影出来以后才说这说那,都是马后炮。我宁愿看创作者的访谈,它里面有一些感性的东西,哪怕它说得偏激,但你看的时候会有会心一笑的东西。我觉得什么情节点一,情节点二,这些都是扯淡,你知道这些点没用,你知道了就能写到吗?你比如说某足球解说员吧,解说的时候头头是道,比很多人都明白,但你让他下去踢一场我看看。说球的和踢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评电影的和写电影的也不是一回事。
热爱电影的人,成百上千万,能看明白电影的,看出道儿的,能有几万人,能发表精彩评论,写书的,可能更少了,而创作电影的,没几个了。就是这么一个金字塔结构。
作为一个创作者,也包括编剧,天份不在的话,啥也别谈了,天份,大概只有1%,但是没有的话,你就入错行,这还真不是一个努力就能成的事儿。
采访/雪风(《电影世界》5月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