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对于一种电影诗学来说,叙事需要得到检验。我们可以从给出一个首近似值(firstapproximation)开始——一个我们所要理解的现象的玩具模型(toymodel)。我们不要去问“叙事(Narrative)是什么?”而是要问更易于把握的问题:“一个叙事(narrative)是什么?”叙事学家们对于一个叙事的表面特征有着大量的共识,不过对于如何理解这一叙事还是分为两种主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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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倾向我称之为“行为活动中心的”(action-centered),另一种称为“行为主体中心的”。从行为活动中心论的角度来看,一个叙事是由一系列在时间中组织起来的要素组成的。这些要素是那些事件与势态。
本章开头的酒吧笑话便给出了势态——两个人在酒吧中,而事件则包括他们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这些按照时间组织起来的要素,构成了笑话所呈现的叙事。
一些行为活动中心论的理论家们认为,到这一步还不够。如果事件仅仅通过在时间中的轮替连接起来,那么我们可以讲出一些非常奇怪的故事来。
1947年7月6日,一只飞碟坠毁在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韦尔(Rosewell,NewMexico)。
1947年7月23日,玛乔丽?波德维尔(MarjorieBordwell)生下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大卫。
1948年7月23日,D.W.格里菲斯去世。
面对这一单调的事件排列,我们可以称之为一个年表或编年史,可是我们不愿称之为一个故事。首先,要称之为故事,我们可能要求某些行为主体再次出现;一个个体应该至少要经历其中不止一个事件。其次,除非在这些事件之间加入因果关联,我们不可能会觉得它是一个故事。那么我们就需要这样一种感觉:外星人来了,而且对笔者的出身产生了影响,或者笔者来到这个世界跟格里菲斯的去世有关系。基于上述这些理由,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理论家都认为,行为主体的某种连续与某种因果的关联都是一个最低限度叙事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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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一个行为活动中心论的叙事理论家可能会提醒我们,叙事不仅仅要求在时间中的多个事件,也要求变化。旅行电影改变地点,心理叙事改变角色的态度或情绪,而神秘故事改变角色的知识状态。我们对故事的期待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peripeteiae”——命运从好到坏或从坏到好的变化。即便是我们的酒吧笑话,所展示的变化也包括了行为的变化以及知识的变化(关于一个人为了避免被人当做律师,他的行事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一最低限度叙事的行为中心观念,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以它为基础,我们可以建立起一个被认为与浪漫与后浪漫主义文学批评一体的概念。有人可能会争辩,我们谈论的所有这些“事件”“势态”以及“因果关系”把叙事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抽象概念,当我们考虑叙事的时候,我们首先考虑的是人物。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个叙事是一个整体,而行为主体是在一个更大的事件驱动活动的韵律脉动中才占据一个位置。不过我们可以将行为主体及其能力当做叙事的基础,而将事件当做那些特质的产物。在历史上,这一视角受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论家们的影响,在他们看来,人物角色是被构想为一种气质或思想倾向的混合体。一些理论家在对新古典主义的正确写作规范做出反击的时候,他们指向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戏剧在非个人的情节构造方面似乎很弱,但对人物行为主体的描绘却是登峰造极的。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A.W.Schlegel)曾经写道,莎士比亚创造了一些独特的个体人物,这些个体人物自发但却似乎有理地进行自己的行动。莎士比亚给了我们“他想象的创造物,但却拥有独立存在的力量,从而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危急关头都按照普遍的自然法则自行其是”。莎士比亚并没有费心费力地充分描述一个人物的所有动机,因为那样会暗示每个人的身份特性仅仅是更大力量的总和。“毕竟,一个人这样行动,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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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说这种观点轻视情节。如果说亚里士多德是将人主体看成是总体行为的一部分,那么施莱格尔则相信,非个人的事件结构是在变化过程中对人类个性展示的结果。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同意这一点。他们认为叙事,至少那些最有价值的叙事,是对人类心灵与心智的描绘。的确,一本令人爱不释手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对它的兴趣不可抗拒,似乎就是迎合我们基于情节的胃口。然而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会说,我们继续读下去是因为我们被那些唤起了我们激情的人物吸引住了。此外,在我看来,将情节与人物决然分离开是源于浪漫主义理论,它已经导致一种等级制度,在这一制度中,人们觉得那些人物驱动的故事本质上优越于那些展示悬念、刺激以及意外曲折的故事。首先,经过检验,那些被认为是人物驱动的叙事,也常常 表现为拥有很好的基于情节的构架。莎士比亚戏剧的架构便堪称奇迹,而以展示人物为初衷的独立电影也常常遵循许多惯例性的情节设置。其次,叙事提供的愉悦很多,从心理探究与微妙的社会观察到虚构的奇遇、令人惊悚的意外以及恐怖戏(GrandGuignol)的惊骇。福楼拜(GustaveFlaubert)与大仲马(AlexandreDumas)、特罗洛普(AnthonyTrollope)与柯南?道尔(ConanDoyle)开发的不过是不同的叙事愉悦的源泉,而麦钱特―埃弗里制片公司的改编电影是否比《虎胆龙威》更令人满足、更有造诣,还没有弄清楚。
无论如何,接下来我将努力勾画出我所谓充满前途的电影叙事诗学的轮廓。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按照三个维度来寻找建构原则与规范化的实践。这三个维度没有一个在基于情节的与基于人物的故事模型之间存在僵化的偏见,不过在我的应用当中,我的偏好有可能会显露出来。
摘自《电影诗学》
作者:[美]大卫·波德维尔
原作名:PoeticsofCinema
译者:张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