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生于1937年11月30日。截至1995年,他执导的影片有:《决斗的人》(The Duellists, 1977),《异形》(Alien, 1979),《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1982),《诡秘怪谈》(Legend, 1985),《情人保镖》(Someone to Watch Over Me, 1987),《黑雨》(Black Rain, 1989), 《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 1991),《哥伦布传》(1492: Conquest of Paradise, 1992),《巨浪》(White Squall, 1996)。他同时也是一位制片人,是在拍摄《银翼杀手》的时候入行的(影片片尾演职员表中标注为“由迈克尔·迪利(Michael Deeley)与雷德利·斯科特联合制片”)。斯科特也担任了《末路狂花》和《哥伦布传》的制片,他和自己公司(Scott Free)旗下的其他导演还于1994年推出过《布朗宁版本》(The Browning Version,斯科特任制片人)和《我爱小麻烦》(Monkey Trouble,斯科特任执行制片)
英国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1993年,斯科特准备导演一部取材于畅销纪实文学作品《埃博拉浩劫》(Crisis in the Hot Zone,根据险些在华盛顿特区爆发的致命埃博拉病毒危机,以真实事例为基础)的电影,但最后计划却胎死腹中。在这份访谈成稿之际,雷德利正在准备执导《魔鬼女大兵》(GI Jane),该片讲述了美军第一名女海豹突击队员的故事,由黛米·摩尔担纲主演。
下面为您带来的访谈内容是一系列不同时期访谈的集合再编本,谈话内容全部是关于《银翼杀手》的,提问者为本片的铁杆粉丝、研究者、媒体人保罗·萨蒙(Paul M. Sammon)——他也是被誉为“《银翼杀手》圣经”的《未来黑色电影》(Future Noir)一书作者,此书耗费萨蒙先生15年时光才告完成;而答问者是雷德利·斯科特。涉及的访谈日期如下:1980年9月10日;1981年5月15日;1982年6月12日;1994年2月17日;1994年9月22日;1995年9月13日;1995年12月4日。
在所谓的导演剪辑版以及最终剪辑版中出现在狄卡德白日梦中的独角兽。
保罗·萨蒙:我想以一个关于《银翼杀手》的热门话题开篇:那就是导演剪辑版中的独角兽一幕,当哈里森·福特在他的钢琴旁沉思时,在白日梦中幻想着这头神兽。在我们探讨这个镜头的含义之前,我想先问问创意的来源。这个镜头是否受到了您在《银翼杀手》之后执导的《诡秘怪谈》一片的影响?在那部影片中也出现了独角兽。
雷德利·斯科特:不,拍摄独角兽的戏时,我还完全没有开始构思《诡秘怪谈》呢。实际上那场戏是在《银翼杀手》后期制作期间特别补拍的。当时我正在英国的松林制片厂进行剪接,片子正要进入混音阶段。而我本人那时仍然——说得花哨一些——正在努力想要填上我脑中的那块空白:狄卡德在钢琴旁究竟梦见了什么?
真是让我想破头,当时我已准备将这梦中一幕作为一个有力的证据,它将证实:以猎杀复制人为己任的狄卡德,实际上自己可能也是一个复制人。我觉得这个梦应该拍得模糊朦胧一些,留点悬念又有什么不好?再说了,这也能促使观众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有一条清晰的线索贯穿了整部影片,并在故事的结尾挑明了梦的含义。
不管怎样,我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必须想出一个极具个性的符号,一个只可能存在于某个特定个体内心思绪中的符号。最后我选用了独角兽。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影片截图保罗·萨蒙:您提到了“梦”这个耐人寻味的词。因为从您在《银翼杀手》中安排这场戏的方式来看,福特似乎只是在发怔啊。
雷德利·斯科特:呃。好吧,其实他是醉了。你应该注意到他去3D照片分析仪(Esper)那里取照片硬拷贝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瓶造型古怪的21世纪版尊尼获加红牌威士忌,这酒他喝得太多了。
糟糕的是,我觉得在自己在拍这场戏的时候,让他醉得还不够厉害。我的意思是说,狄卡德在这里有那么些菲利普·马罗(Philip Marlowe)的范儿,你知道马罗吧?就是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那个反英雄人物,总是有些微醉醺醺的。因此我认为这场戏是个窥探我们剧中英雄的好机会,看——他正被那些旧照片搞得心烦意乱,想要认真研究一番却同时又有些酒精上头。
保罗·萨蒙:喔!《银翼杀手》里那些臭名昭著的照片啊。您为什么会选用这样一台独特的设备来串起剧中的复制人呢?
雷德利·斯科特:因为照片这玩意儿归根到底就是对过往的回忆,这正是复制人们所缺少的。
保罗·萨蒙:关于照片里那些魅力无穷的复制人,我想提最后一个问题——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些复制人也都被植入了虚拟记忆,而这些抓拍照片正是这些记忆内容的硬拷贝?
雷德利·斯科特:完全正确!别忘了,在这场戏之后紧接着就会进入独角兽的一幕。狄卡德告诉瑞秋,她的记忆并不属于她自己,并且就这些植入记忆举了若干个例子:比如,在她家窗外诞生的蜘蛛。此时瑞秋几乎崩溃了,她离开了狄卡德的寓所。而他自己呢,我猜想他对此事一定抱有歉疚之情。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接下来我们便看到狄卡德一边仔细研究那些照片,一边在自己的钢琴上玩儿即兴。观众自然会受到他演奏的曲调启发,从而领悟到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个非常私密的念头。在这一刻,音乐——至少就我本人的观点来说——是一种非常清晰可见的介质,它可以唤起非常强烈的想象。因此我认为,当狄卡德在那一刻思绪迷离之时,进入他脑海中的必须是在整部影片中都绝无仅有的一个图像符号。
保罗·萨蒙:我不得不说,当我在圣地亚哥第一次看全片试映的时候,由于独角兽的戏份被删掉了,导致您想表达的这种关联性也被彻底地抹除了。我从其他一些线索中感觉到狄卡德可能是一个复制人——比如他家里的那些照片,还有福特眨眼的那些镜头。然而一旦没有了那匹林中独角兽的镜头,奥尔默(Edward J. Olmos)在片尾留下的那只用锡纸折成的独角兽的含义便大不相同了:当时我认为这只是表示,伽夫(Gaff)来过狄卡德的公寓并决定放肖恩·杨(Sean Young)一条生路。然而在导演剪辑版中,那匹活生生的独角兽为我带来了更强烈的情感冲击。现在我才明白,那只折纸独角兽意味着:伽夫知道狄卡德的记忆内容。
因此,这两个版本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在最初的影院公映版中,狄卡德可能是一个复制人;而在导演剪辑版中,他就是一个复制人。
雷德利·斯科特:它们确实是两部不同的影片。不过,导演剪辑版更接近我的本意。
关于独角兽的这场戏,令我感到好笑的是:尽管这匹独角兽招致了如此之多的非议,但那些评论者却偏偏忽略了更为本质性的问题。独角兽本身并不重要,这场戏的重点在于它身处的那片景致——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他们本该注意到这一点的。
保罗·萨蒙: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实话说,我也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困惑。因为《银翼杀手》的几个原始版本中确实是有绿色景致的——即便那是后来被塞进去的镜头。
雷德利·斯科特:正如你所说,都是后来被塞进去的——都是片厂和一些制片人干的好事。关于这些事儿我等一下会详细谈到。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但在这些镜头被硬塞进去之前,我的本意是绝不让《银翼杀手》中出现一丁点儿绿色风景。观众在片中能看到的只有都市景致。然而我后来意识到,狄卡德百无聊赖地弹奏钢琴的一瞬间,正是用图像来解释梦境的好机会,那么为啥不放上一匹驰骋于林间的独角兽呢?即便我只让它出现三秒钟,这个镜头在整部影片中也足够突出了。观众们会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正在体会某种白日梦的桥段。
保罗·萨蒙:从一些观影社团的反馈来看,这匹独角兽令不少观众困惑不已。依我看,恐怕您对观众的期待并未如愿。
雷德利·斯科特: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该修正一下我刚才的说辞:我确信那些注意到这个镜头的观众们能够明白我的用意!(大笑)
保罗·萨蒙:除了寓意的差异,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最初的影院公映版删去了独角兽的镜头——因为这个镜头您原本就拍得相当晚吧。
雷德利·斯科特:没错。除了那些后来塞进去的结尾之外,独角兽可以说是我为这部影片最后拍摄的镜头了。那个时候来自各方的压力已经接近破表,大家都急着要尽快让这部该死的电影上映。
保罗·萨蒙:这就让我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多年以来,人们都说您一直声称非常希望让这段独角兽的镜头重新回到影片中。而我自己通过研究发现,当时那些制片人要求您删去这段内容时,您却没有力保之。实情究竟如何?难道片方对《银翼杀手》的压力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您最后干脆撂挑子了?
雷德利·斯科特:也不尽然。你也知道,可以说我是在“枪林弹雨”里拍完这部片子的。摄制过程麻烦不断,加上经费超支的问题,使我和所有的执行制作人都一直处于紧张的对立之中。但尽管如此,我却真的把《银翼杀手》给拍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完成了一部耐人寻味的影片。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紧接着在得克萨斯和科罗拉多的试映搞得一团糟,这造成了一种情绪——我想用“不安全感”来形容应该是最合适的。那时我、莱德公司以及本片的其他制片人——迈克尔·迪利、尤尔金(Yorkin)和裴伦佐(Perenchio)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正是这种不安全感导致了独角兽最终没能出现在最初的影院公映版中。
保罗·萨蒙:实话说,我并不感到惊讶。《银翼杀手》实在是一部不同凡响、特立独行的——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艺术作品。考虑到它的制作方,这些优点更显难能可贵。想要在这部作品中实现以上几点一定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你我都清楚,至少从好莱坞的商业模式上来看,任何涉及“艺术”的念头都肯定会招致猜疑。
雷德利·斯科特:我倒从没这么想过。我的思考方式是:嘿,我只是拍了这部电影嘛。
保罗·萨蒙:来个新话题。为什么您决定在华纳兄弟公司的露天场地拍摄《银翼杀手》的大部分镜头?就您的习惯来说,这可是个不寻常的选择,因为我注意到您的其他影片基本都是在外景地拍摄的。
雷德利·斯科特:其实迈克尔·迪利和我曾为《银翼杀手》物色了不少外景地——波士顿、亚特兰大、纽约,我们甚至还到伦敦去踩过点呢。滑稽的是,如果放在今天,我或许会在伦敦市区拍摄《银翼杀手》。因为伦敦这些年来的发展趋势很符合影片的要求,它现在和纽约一样壮观!
每次拍片之前我都会对外景地进行踩点,然而最终我意识到如果要在城市里实景拍摄,便需要完全占用并改造两到三个街区长达数月时间才能满足影片的要求,而这实在是天方夜谭——我们怎么可能真的在市区这样做呢?因此,我们显然只有一条路可走:到片厂的露天场地去拍。而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布景看上去总是很假。
保罗·萨蒙:但您做到了,影片的场景一点都不像是搭出来的布景。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其实那是因为我们只在夜间拍摄,这起到了很好的掩盖作用。不过华纳公司的场地可并不大,因此如果我们在大白天拍《银翼杀手》,那观众肯定会看到布景外头那围绕着华纳公司的一坨坨小山包。你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银翼杀手》从头到尾都在下雨——为了不让观众看出我们是在片场布景里拍了这部片子。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难道那连绵的阴雨和夜幕下的景致完全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吗?我的意思是说,这种无处不在的潮湿和黑暗实在是为《银翼杀手》的氛围增色不少啊。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这些要素确实令故事的叙述更上一层楼。但实际上呢,我们之所以会决定将所有的镜头都锁定在夜间的雨天,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掩盖布景。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有些偏执,我总是害怕观众会看出这部影片是在布景里拍的。
保罗·萨蒙:我明白这个问题很傻,但您是怎么想到为电影取这样一个名字的?我知道“银翼杀手”这个词儿的版权是您从布罗斯(Burroughs)和诺顿(Norton)手里买下来的,但究竟是谁最先发现了这些词儿?还有,为什么您会选中它?
雷德利·斯科特:问得好,不过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在1980年初,我们确实纠结了好几个月。那时我刚到洛杉矶,我和汉普顿·芬奇(Hampton Fancher,有时候迈克尔·迪利也和我们一起)每天都在埋头苦苦修订《危险的日子》的剧本。当时汉普顿已经完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本子,描写了一个爱上自己猎物的男人。但由于预算问题,这个本子写得很保守,于是我便对他说:“汉普顿老兄呀,你要知道,我们得让这个叫狄卡德的角色一走出家门就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处的是一个技术能力已经足以制造复制人的世界。否则这部片子肯定炫不起来,它会变成意识类科幻片的。”
这也正是影片中建筑风格设计的出发点。没用多久,我们便敲定了《银翼杀手》中的世界外观风格,据此修订出的新剧本也完美地结合了汉普顿最初定下的故事线、角色设定和对话内容。
但我最后还是提醒汉普顿:“你知道,我们不能一直用他娘的‘侦探’这个烂词儿来称呼狄卡德呀。”他说道:“为啥不行啊?”我回答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因为我们在讲一个发生在2019年的故事!‘侦探’这个词儿肯定还有人在用,但狄卡德干的可是猎杀复制人的营生,我们得搞些新鲜货出来。咱他娘的必须得给他干的这个活计想个名头才行!”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这些都发生在一个星期五。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我们正在开会呢,汉普顿偷偷溜进来说道:“顺便告诉大家一声,我想了个名头出来。”于是我便问:“是啥?”但他却没开口告诉我,而是提笔写了下来。汉普顿把纸片递给我,说道:“你还是自己看吧,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当然啦,上面写着“银翼杀手”(Blade Runner)。我说道:“棒!酷毙了!”可是我越是兴奋,汉普顿看上去就越是心虚。于是我问道:“你怎么想出来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大笑)最后丫不得不招了:“好吧……不……不全是。其实吧,这是威廉·布罗斯想出来的,1979年他写了一本叫《银翼杀手:大电影》(Blade Runner: A Movie)的小书。”我就说:“好吧,我们得把它买下来,得把它买下来!”
当我们联系到布罗斯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是个菲利普·迪克的粉丝,而且对我们的要求一口答应,只是象征性地问我们收了一丁点版权费。就这样,我们搞定了片名。我认为“银翼杀手”这个词儿简直是太契合我们的需要了,这个片名是一个非常好的暗示,它简洁明了地诠释了这部暴力动作影片。
保罗·萨蒙:它同时也简洁明了地诠释了狄卡德这个人物,他游走于人性和残虐的刀锋之上。
雷德利·斯科特:诚如是。还不止如此呢,现在好莱坞的好多快递公司都用上了和片名一样的字体(大笑)。
保罗·萨蒙:您是如何与汉普顿共事的呢?
雷德利·斯科特:和他相处其实挺平淡的,不过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在我看来,汉普顿绝对是天赋异禀,这话他听了一定很开心。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有一件事一直令我感到有些滑稽,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本片是一部非常严肃的正剧?请您不要误会——我认为您执导的这部影片既纯熟,又发人深省——然而我也记得您曾经亲口告诉过我,您想要拍的是一部《重金属》系列漫画范儿的特摄影片。换句话说,您想要的是一种漫画的感觉。而《银翼杀手》的确是一部漫画式的作品。
雷德利·斯科特:确实如此。请您记住,我确实拍出了一部漫画式的影片。然而人们却总是曲解我采用此种拍摄手法的初衷。
而拍摄一部连环漫画式的影片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一点也常被人们忽视。拍摄过程异常艰难,原因在于连环漫画只是发生在二维空间的故事。漫画只需提供这样那样的台词、华丽的画面和出色的版面设计,剩下的就全靠读者脑补即可。但若想将这一切搬上银幕,却需要极为扎实的功夫和缜密的事前计划。所以我是绝不会在剧本成型之前贸然着手开拍一部未来主义电影的,因为一部合理的剧本是影片的命门所在——包括影片的视觉设计导向也要完全倚仗剧本。
因此对我来说,如果要拍科幻片就必须得保证拍好。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对导演来说,科幻片一向是绝好的题材,只要你把握得住大方向,那么必定能拍出佳作。但是在创造一个世界之前,你最好先设计出一套完整的世界观,然后再投入拍摄之中。
保罗·萨蒙:能请您谈谈《银翼杀手》中有关复制人的伦理问题吗?片中不止一次地将他们比作奴隶。
雷德利·斯科特:实话说,我常常觉得自己对复制人的基础设定太脱离现实了。因为如果一个社会真的需要制造二等种族,那么其各方面的能力应该会被限制在不及普通人类的水准。要是你哪天想到自己的分身那里去把他的肾脏取走,你当然不会乐意他对此有何异议吧。然而《银翼杀手》中的复制人却极为聪慧,这令问题变得更为复杂。因此你立即会生出严重的道德困惑。但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些问题也不满意。如果我在《银翼杀手》中对此过于深入,那么肯定会把它拍成一部截然不同的片子。因此我并未深究。
保罗·萨蒙:为什么?
雷德利·斯科特:因为所谓好莱坞电影若想成功,有两个关键要素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首先,任何电影的命运都取决于它与观众的沟通;其次,影片的规模越大,预算也就越高——这同样意味着你必须考虑到更多观众的需求。我相信很多人实际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工作照所以你必须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片子究竟是拍给哪一类观众看的?因此一般来说,电影人都会据此来构筑影片的内容、估量出预算和片子的规模。换句话说,如果你只想止步于艺术院线,那么就应该拍低成本的小制作,这样你才能尽可能多往里面塞一些晦涩难懂的点子。但如果你想和斯皮尔伯格走同一条路,那么便既要谨慎选择题材,又要考虑到该如何向更多的观众阐释你的故事,自然而然地,你的片子就得拍得更加简单易懂一些。我并不是说大制作都得搞成弱智影片,我只是说这样的片子不能拍得太晦涩了。
保罗·萨蒙:如此选择题材,听上去像是一种细致的平衡作业。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这事儿其实全凭直觉。如果你在影片选题上过于拘泥完美逻辑,可不是件好事儿,最后可能会一无所获。因此人们总是凭自己的直觉才能入戏。而我认为自己的本能碰巧会驱使我去执导一些非常商业化的影片。
保罗·萨蒙:让我们谈谈一个涉及关键剧情的问题吧,这个话题总是惹得人们争论不休——狄卡德究竟需要猎杀多少个复制人?很明显,我想您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因为布莱恩特(Bryant)曾经提到过有6个复制人逃跑,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因此还剩5个。但狄卡德只让其中4人退休,这就令观众有些困惑不解。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但能否请您在这卷录音带中做一次官方说明呢?
雷德利·斯科特:我想你是在说玛丽(Mary),她是第6个复制人,但我们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个人物。这个角色的演员遴选正巧由我负责,我把这个角色交给一位和黛莉儿·汉娜(Daryl Hannah)年纪相仿、人也很风趣的年轻女士来演绎。她叫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了……
保罗·萨蒙:史黛茜·内尔金(Stacey Nelkin)?
雷德利·斯科特:就是她。其实我们之所以会删掉玛丽的戏份,完全是出于经费拮据。那时拍摄已经进行到第三周,根据工作中需要面对的种种细节问题,我们立即意识到必须想办法避免超支。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删掉一些镜头和部分情节。结果关于玛丽的剧情就被放弃了。
保罗·萨蒙:所以归根到底,所有的问题都是经费问题引起的。
雷德利·斯科特:对头。史黛茜对此很沮丧,可怜的人儿。我至今仍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被迫删除这个人物也令我感到遗憾。毕竟玛丽将会是观众在剧中看到的唯一一个自然死亡的复制人。我们将这场戏放在影片开头的部分: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玛丽在其他复制人的看护下离世。我们原本打算让复制人以这样的方式出场亮相。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有意思的是,我记得在剧本的最终草稿中,玛丽直到快要剧终的时候仍然活着。观众会看到她藏身于塞巴斯蒂安寓所的一个壁橱里,最后狄卡德从壁橱的门外开枪将她射杀。
雷德利·斯科特:这部分我们后来重写了。在新的剧本中,玛丽的主要戏份被提到了开场部分。你原本将会看到的是,所有的复制人都在玛丽临终时守候在她的床头,而罗伊·巴蒂(Roy Batty)的出场都比她晚。观众会因此而立即同情起这些复制人来。但这些镜头还是被删掉了,对此我感到很遗憾——这实在是一场有些令人伤感的戏。
影片片头,巨大的眼球紧盯着被剧组称作“地狱风景”和“雷德利地狱”的洛杉矶工业地带。
保罗·萨蒙:《银翼杀手》从头至尾都贯穿着一个耐人寻味的视觉主题,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个话题吧!影片以那颗巨大的眼球拉开了序幕,蓝色虹膜的特写和工业景致的广角镜头交替出现。那么它的含义究竟何在?它是一个象征吗?还是说,它只是一颗字面意义上的眼球?
雷德利·斯科特:我认为这颗眼球是直接根植于某种奥威尔式思想的。这意味着——影片中的世界更像是一个处处被操控的所在。实际上那就是老大哥之眼。
保罗·萨蒙:或者可以说——那是埃尔顿·泰瑞尔(Eldon Tyrell)的眼睛?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泰瑞尔在世时实际上就已经是这个世界的老大哥了。
保罗·萨蒙:我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从《银翼杀手》的特效镜头故事板来看,那应该是霍尔登(Holden)的眼睛——就是那个在讯问室被里昂(Leon)打伤的银翼杀手。
雷德利·斯科特:没错,我们一开头确实是这样设计的。但后来我意识到不能将这颗眼球归属于任一特定的个人,否则设定会变得过于平庸浅显,那样我调动观众感情的企图也会功亏一篑的。
保罗·萨蒙:有趣的是,我认为那颗凝视着你的巨大眼球酿造出了一种疑云密布的气氛。因为此时并非是观众们在看电影,而是电影正在审视着观众们……
雷德利·斯科特:你说到点子上了。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银翼杀手》确实是一部关乎疑心与妄想的影片。而且这颗眼球也强调了狄卡德的窘境,因为在影片的结尾,他相信自己可能是一个复制人。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影片截图保罗·萨蒙:让我们继续深入讨论一下《银翼杀手》中的视觉主题吧,我认为影片自始至终都贯彻了某种明确的“眼球主题”。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开场戏中的巨大眼球之外,你在片中还设置了用于观察眼球的Voight-Kampff装置,老周在实验室中研究眼球,巴蒂将人造眼球放在自己的眼睛前面,泰瑞尔的眼球被挖了出来,复制人的眼球会闪动……整部影片中都是此类意象。您是有意让它们重复出现在片中的吗?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可还记得曾有人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相信这个说法,正如我也相信眼睛是头脑的窗户。
但我之所以会用一颗眼球作为影片的开场,并且在镜头和对话中反复强调眼睛的存在,原因便在于Voight-Kampff装置。这种机械装置会死死盯住你头脑的窗户,因此我便顺理成章地通过这扇窗户拉开影片的序幕,并在影片中不断地延续着这个意象。
另外你只要想想就知道,眼睛也是你躯体上最为脆弱的孔洞。要是没了这双眼睛啊,哥们儿,你就完了。通常来说,插眼也是一种简洁明了的杀人手段。而这一切也都烘托着我想要营造的那种疑云密布的气氛。
所以一切又都回归到Voight-Kampff装置上来了。这项天才的设计源自菲利普·迪克,正是他创造出了这种完全真实可信的机械装置,而且它的名字——“Voight-Kampff”,听起来就像是一种真实的装置——就像阿莱福来摄影机一样真实。尔后,汉普顿·芬奇以其神来之笔拓展深化了迪克的概念。最后,赛得·米德(Syd Mead)为这部想象中的装置完成了极具创意的设计,让它真的动了起来。这一切的成就,实在非凡!
保罗·萨蒙:话虽如此,但Voight-Kampff装置在片中的应用又引出了一个新的基本问题。如果银翼杀手们手里有关于复制人长相外观的照片和录像带——您在影片中早早地就披露了这些要素——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用对嫌疑人进行Voight-Kampff测试?为什么还要进行复制人甄别?
雷德利·斯科特:如果复制人是以人类为原型复制出来的,那么我想一定会有一部“保全法”吧。基于这类法令,必须对所有嫌疑人进行甄别,直到找出真正的复制人为止。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拒绝承认自己是复制人的。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很明显,复制人们闪动的眼球是一种戏剧化的处理,而非真正的动作,我说得对吗?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因为如果你走进房间却发现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你看,你还会费老大劲去甄别他们吗?直接开枪轰成渣不就得了!因此那种视网膜反馈主要是一种戏剧化的手法,它主要是对观众的一种警示。
尽管如此,我也在复制人闪动的眼球中设下了其他一些细节伏笔。其中有一个带那么点幽默又有些讽刺——事实上,虽然《银翼杀手》的情节发生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但那个世界的基因设计师们仍旧无法将制品的眼球做得够完善。所以,你所看到的复制人视网膜发回的那些反馈,实际上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设计缺陷所致。我还是想说,眼睛是人体最重要的生理组织,它就像是双面的镜子:复制人的眼睛不单单能看到许多东西,它也会泄露很多信息。而人类的眼球即便也会闪动,但它们只会直勾勾地盯着装置。
保罗·萨蒙:您选中了肖恩·杨,这真是个有趣的选择——她有些美过头了,看起来并不像真人。
雷德利·斯科特:但是你看,这就是重点所在嘛。如果这种父权背景下的技术能够人工制造妇女,她们肯定会被设计得年轻又性感。《银翼杀手》甚至通过普瑞丝(Pris)的设计用途来间接地对这个问题做了点评,她被设计为“用于悦乐用途的单元”。这完全是一种法西斯观念,顺便说一句,我并不认同这种观念。我甚至不愿意探讨这个问题。但这个文明体系中的现实就是如此。
此外(大笑),当肖恩穿好她那套四十年代风格的戏服,我就觉得她有些像丽塔·海华斯。她看上去确实很像。而自从我看了海华斯在《吉尔达》(Gilda,1946年上映,一部重要的黑色电影)中的表演后,难以捉摸的她便成了我心目中理想的毒妇代言人。所以从这层意义上来看,我认为你可以将瑞秋这个角色看作是我对《吉尔达》这部影片的致敬。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我相信以前肯定有人向您提过下面这个问题了,但在影片中,狄卡德杀的全都是女人。而且他在杀死第一位女性佐拉(Zhora)的时候是从她背后开的枪。在如今的黑色电影中,英雄人物总是些愤世嫉俗的人物,但狄卡德的举动却似乎更有深意。对于这位黑色电影主人公的行为意图,您将如何进一步予以解构呢?
雷德利·斯科特:没错,但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不断地摸索好莱坞电影的特性。我执导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莱坞电影是《异形》,而那就是一部相当黑暗的影片。因而我希望在《银翼杀手》中进一步颠覆好莱坞的价值观。
我在《银翼杀手》中塑造的这个人物实际上是一个反英雄角色,他几乎是个没血没泪的人,在射杀那些复制人的时候,他才不管是从正面打还是从背后打呢。他只是在完成工作而已。但从影片开场时的旁白中,我们可以得知他也开始遭受良心的谴责了——谢天谢地,现在这些旁白总算是被删掉啦。在影片的开头,狄卡德意识到他的感情已被自己的工作所触动,接踵而来的自然是一场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保罗·萨蒙:这也就是说,狄卡德在影片中只杀女人的行为无意中软化了这个人物。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
保罗·萨蒙:我个人认为,狄卡德杀死普瑞丝和佐拉的那些场面就像是对男性沙文主义的一种猛烈抨击。
雷德利·斯科特:的确如此,对此我表示完全同意。
保罗·萨蒙:我也注意到《银翼杀手》和《黑雨》这两部片子有一个很相似的镜头,在《银翼杀手》中,哈里森·福特在一个浴缸里发现了一块蛇鳞;而在《黑雨》中,迈克尔·道格拉斯则在一个浴缸里找到了一块小金属片。
雷德利·斯科特:你看得很准。但我必须告诉你,我自己可并不乐意这么做。在《黑雨》中,我们需要一个串起剧情的线索,剧组里有个看过《银翼杀手》的人便建议用金属片。于是我就说了:“不,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以前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但我们就他妈的再也想不出其他的点子了!所以呢,这实际上完全就是在走老路。我痛恨这种做法。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坐在棋盘前的泰瑞尔博士,由乔·特克尔饰演(Joe Turkel)。鲁特格·哈尔在回忆录中提到特克尔总是难以把台词背完整,当然他的台词包括很多复杂的词汇,而且道具眼镜也影响他观看提词板。后来哈尔才知道特克尔在拍摄期间为避免影响剧组,隐瞒了父亲病危的实情。
保罗·萨蒙:影片中有一个曾引起本片硬核影迷无尽推测的桥段,那就是塞巴斯蒂安和泰瑞尔对弈的那盘棋局。巴蒂利用了这盘棋,才最终见到了自己的创造者。有人认为《银翼杀手》中这盘棋局的走法和棋盘布局是在向发生于1851年的一盘对弈致敬,那场对弈被称作“不朽棋局”。果真如此吗?
雷德利·斯科特:我自己曾经在哪儿看到过这个猜想。我的回答是:并非如此。还记得片尾演职员表最后的那段话吗?“本片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大笑)我想恐怕《银翼杀手》中的棋局便是如此——纯属巧合。
保罗·萨蒙:能稍微谈谈最后一晚的拍摄情况吗?我知道那是一次非常辛苦的拍摄。
雷德利·斯科特:你可以这么说。最后一晚我们大都在露天场地上搭建的那个二十英尺高的布景上拍福特和哈尔(Hauer)的镜头。在影片尾声,狄卡德就挂在这个屋顶布景上。履约担保人一直死死地盯住我不放,他们要求我按时拆掉布景。而我们还是成功地把鲁特格的那段“雨中泪水”演讲塞进了戏里。
接下来我需要拍摄鲁特格(Rutger)攥着的鸽子展翅飞向天空的镜头。我们原本希望早些拍完这个镜头的,但是洒水装置把它淋成了落汤鸽,结果到了真要它飞的时候,丫居然从鲁特格手里蹦到地上然后就腿儿着溜达走了。于是我在伦敦找了个白天用另一只鸟拍了这个镜头——就在埃尔斯特利摄影棚的焚化炉边上拍的,再把它剪进片子里。所以,这个镜头看起来自然就有些不对劲咯。
保罗·萨蒙:您被逼得这么紧,是谭德制片厂(Tandem)给您施加压力要尽快杀青吗?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我在最后一天设法把那个屋顶的布景运进一间摄影棚里,才得以补拍了一两个镜头。但履约担保人不许我再拍其他任何东西,他们叫嚷着“跳过跳过”!于是我们就停机了。实际上你应该能注意到,当鲁特格在最后一幕中死去时,他背后的天空已经开始变蓝了。那是黎明到来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黎明。这下可是真的杀青啦,宝贝儿。
保罗·萨蒙:如果《银翼杀手》中那个世界的所有动物都是人造的,那为何这只鸽子是真的?您是否为了制造一种象征而不惜牺牲了设定的正确性?您是否是在用这只鸟儿象征着哈尔那出窍的灵魂,或象征着一只“和平鸽”?
雷德利·斯科特:我想这只鸽子是鲁特格的杰作。和哈尔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对剧组也是贡献良多,总是才思泉涌点子不断。鲁特格曾问:“我能不能用一只鸽子?”而我答道:“你不觉得这有些太做作了吗?”但他是那么的认真,我最后不得不让步说:“去找一只来吧。”我想他赢了。但这真是最后一秒才冒出来的点子——我的意思是说,这个镜头我们在那天清晨就得拍,因此得赶紧出门去找几只鸽子来。
当然从技术上来说,在那个2019年的独特世界中不会存在哪怕一只活的鸽子。所有的物种都已死去。
保罗·萨蒙:说到哈尔的即兴创作,他那段最后的台词“雨中之泪”真的是他自己创作出来的吗?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雨中之泪”是鲁特格的创作。我从未想去拍摄鲁特格所描绘的那些壮观景象——比如“C光束在唐怀瑟星门闪烁”还有其他的那些景致,因为我们根本拍不起。我们只能给他一个长长的特写镜头,让他描述自己平生所见——有时候这反而效果更佳,因为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景致。
保罗·萨蒙:哈尔的死真是感人的一幕。
雷德利·斯科特:非常感人。你知道,那时我正在屋顶布景上准备拍这个镜头,于是我让一位副导演去找鲁特格来。结果他告诉我说,哈尔希望先和我谈谈。于是我不得不顺着该死的梯子爬下来,然后走半天去鲁特格的拖车找他。而他就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我为这一幕写了点东西。”那就是他的那段“雨中之泪”的台词。我认为他写得非常棒,和他对罗伊的演绎一样出色。
保罗·萨蒙:您在拍摄《银翼杀手》时第一次尝试反抗片场威权,结果招致了难以相处和超支的恶评。我想从您这里听听事情的经过。我相信这个结果或多或少和您与谭德的矛盾有关。
雷德利·斯科特:我们的矛盾确实造成了一些影响。但让我先回答你关于超支的问题。
早在拍摄《决斗的人》时,我已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业片导演了。我那时经营着自己的公司,也会盯着旗下的其他导演,免得他们大手大脚滥用预算。实际上那时我能够将《决斗的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只要我答应不收佣金、并签个履约保证书就行。换句话说,我完全能够游刃有余地做到这一点。此外,电影剧本和雇佣剧本作者等等费用也是我出的。接下来的《异形》对我来说就有些像是好莱坞发来的一场舞会邀请。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都有自己的执行制片紧紧盯着预算,此外还有一位履约担保人时刻为我提供进度报告,并提醒我该如何明智控制花销。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事实:那时候整个片场由我说了算。
总之,《异形》的预算对我们来说还不算是卡得很紧。我记得那时候他们觉得我们只会超支一点点。但影片的预算是890万美元,而我们最后的开支是920万美元,要么就是940万美元。所以我超支了大约50万美元。要是放在今天,谁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他妈的一英雄了!我的意思是说,如今常有些人拍个片子动不动超支2000万,然后竟然就大摇大摆地接拍下一部片子了!不管怎样,我那时还是超支了50万,这主要是为了片中的一场戏。因为有些人不想要片尾那场逃生舱的戏,也就是《异形》中那场“睡美人”。我说道:“你在开玩笑吗?这场戏我们必须拍!这真的是最后一幕了!”而当席格妮·薇芙迈进那个逃生舱时,那确实是影片的最后一幕。
拍完《异形》后我便接了《银翼杀手》,信不信由你,当时坊间对我的风评是“大手大脚”。对此我是这么想的:“矮油哥们儿,刚超支就急着对我乱下定义啦?要真那样,我还真就大手大脚了咋的!”
总之,这是我打算重整旗鼓再拾科幻题材之前发生的事儿。我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才正式启动《银翼杀手》,事前经过了无数讨论争吵和寻找各类外景地的艰辛苦旅。那时我已决定,只能在一个片厂露天场地上搭建出来的布景中拍摄《银翼杀手》,对我来说别无他法。于是我们估算了支出,我想当时预想的预算差不多在1500万到2000万美元这个范围内。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工作照但即便是这个数字,也已大大超过了之前我们为《危险的日子》剧本所做的预算。但汉普顿已经在剧本中确定了影片的类型和规模,于是《银翼杀手》便开始茁壮。真的,我认为正是我希望添加进去的那些要素左右了影片的成长。
话虽如此,但筹集这最初的1500万到2000万美元资金也并不容易。先是电影之路制片厂想要退出,尽管他们在这些事情上的处理方式很得体,但这使得我们丧失了启动资金的来源。因为那时离《一九四一》(斯皮尔伯格耗资不菲的一部二战题材喜剧片)上映已经过去了两年,而《天堂之路》也是一年前的片子了。这两部片子的开支显然要比我们构想的预算更高,而且它们的票房都很糟。所以电影工业中弥漫着一股紧缩开支的调调。但即便如此,1500万至2000万美元也绝非一个超乎想象的数字,只能说是处于中高水准吧。
因此迈克尔·迪利对电影之路说:“行,掰了吧!”随即拂袖而去。经过一番四处走访,他拉到了莱德公司和谭德制片厂。原则上来说,谭德为我们补上了已经支出的那部分经费,这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此外他们也会全额负担可能发生的超支部分。对吧?
保罗·萨蒙:所以?
雷德利·斯科特:所以我记得当谭德签了合同之后,我们便最终敲定了影片的预算——我马上就能告诉你数额——预算大约是2250万美元。
保罗·萨蒙:最后实际上花了2800万还多那么一点点。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因此我想杰里·裴伦佐和巴德·尤尔金起初应该是为《银翼杀手》投了300万或400万美元的资金吧——尽管他们对此并不情愿,而且搞到最后还得再扔300万进来。那时候这可是一笔巨资,但我认为这个数目对这几位来说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工作照不过,和谭德的纠葛实在是搞得我身心俱疲。这险些将我整垮,因为当我放眼自己周围之时——我说这话绝非自卖自夸,事实上我也不可能对此有丝毫的自卖自夸之意——我便意识到在这次拍片合作中,自己是完完全全找错人了,至少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事实就是这样。在启动这个项目时,我们的合作者表面上摆出了一副非常乐意合作的架势。然而当我深思熟虑后便很快发现,我和谭德那帮人看问题的方式完全不合拍。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实际上是——好吧,让我们称之为一群精于世故的电视制作人。这类人士并不能理解我拍一部电影所需的准确预算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谭德方面总是认为:当我在摄制《银翼杀手》期间每次提出要追加经费,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拍摄乐趣。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部电影的导演是我,而我对整部电影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构想。我他妈满脑子只是在考虑如何去专注地完成这个构想而已!
保罗·萨蒙:您只是想要真诚地对自己的项目负责。
雷德利·斯科特:你说得对。但谭德方面对此并不理解。
保罗·萨蒙:据我所知,您在拍摄《银翼杀手》期间和自己的剧组成员之间也有过龃龉。您认为这些问题的原因何在?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和剧组里每个人都处不好。但你知道吗?我认为种种问题的产生可能只是由于剧组里的一些人并不理解我究竟想要拍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看看人家詹姆斯·卡梅隆(《终结者2》的导演),他拍电影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提他娘的哪怕一句意见!因为特效和其他一些电影元素已经着实让整个世界见识了它们的威力。但在我那个年代,他们就是他娘的根本搞不明白我在做些什么!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起劲地叨叨:“我们要做这个,我们要做那个,这个我们要漆成金色,那个我们要漆成黑色……”而我身边那些人只会一脸茫然地瞪着我发问:“金色?黑的?为啥啊?”每次搞到最后我总会被惹得火冒三丈,然后嗓音提高八度作河东狮吼:“给·我·照·办·就·是·了!”相信我,这种事儿实在是很让人心灰意冷。
保罗·萨蒙:我在《未来黑色电影》中提到了您在拍片过程中与哈里森·福特之间日益增长的紧张情绪。当然这并不是我编写本书的主旨,但我仍很好奇——您认为失和的原因何在?
雷德利·斯科特:老实说,我在《银翼杀手》中与哈里森的工作关系并非那么一帆风顺。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也没必要闪烁其词。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工作照哈里森此人魅力四射,但我认为随着影片摄制的推进,我们二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严重。在拍摄《银翼杀手》时我一直全神贯注,以期保证影片的摄制环境完全符合我自己的要求,因而有可能就此怠慢了他。所以问题主要出在我的这种拍片原则上吧。
保罗·萨蒙:您是说自己在片场有些忽视他的存在吗?
雷德利·斯科特:是的。我认为是我做得不够好。
但你也知道,拍一部片子的时候根本没人关心导演。事实上,哈里森曾有好几次跟我闹情绪,我很想跟他说:“你以为我就很容易啊?我还有无数的事儿要去思考要去应付啊!”
有一次我真的这么对他说了:“听着,这是我的片子,我有我的套路,正如你也有你的戏路。而且你要知道,这两者肯定能相辅相成。别的不说,这一点我至少还是能打包票的。”因为如果我连这都做不到,我们的很多努力便会付诸东流。要想在银幕上展现这样的影片,需要事无巨细地洞悉所有的细节。而这所有的一切说到底必须只由一个人说了算。
保罗·萨蒙:听起来,您对这段经历的感情仍很复杂。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我们之间的隔阂实在令人寒心。但同时我们的合作也是非常令人振奋的,因为哈里森实在是天资聪慧。他是个非常睿智、敏锐而又善于表达的人。尽管如我刚才所说,说到底可能是我怠慢了他。
说来也够滑稽的,当影片杀青之后我们处得却非常愉快,在《银翼杀手》的宣传接待活动中我们也是合作无间。不过这些宣传活动也是大起大落,一方面电影业绩惨败,另一方面却有人还挺喜欢它。这非常令人困惑——当你面对如此反馈之时,你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在所有这些活动中,我和哈里森都处得十分融洽。因此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差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然而我和他的交流毕竟并不深入,我也从不知道哈里森是否喜欢这部片子,也不清楚他对我们的努力成果是否满意。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银翼杀手》另一个饱受争议的话题便是福特的旁白。至少在我拜读过的所有剧本中,狄卡德都用不同的形式口述着整个故事的情节。我一直将这看作是对老派马罗范儿的致敬,无情的老侦探用一副厌世的调调冷漠地倾吐自己的故事——不言而喻的黑色电影做派。但我也明白您从来就不满意狄卡德的旁白。
雷德利·斯科特:我从来就没满意过,哈里森也一样。《现代启示录》……是哪年拍的来着?
保罗·萨蒙:那部影片是1979年上映的。您为什么问这个?
雷德利·斯科特:因为我一直认为《现代启示录》的一个重要支柱便是它的旁白。这部影片的旁白从一个新的侧面刻画了马丁·辛(Martin Sheen)扮演的角色,让观众能够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套对白写得出色,表演也恰到好处,因此效果非常棒。但旁白这玩意儿又很难驾驭,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完全是依靠调动观众的内在情绪和思考来起作用的。一旦你叙述的方式有一丁点儿的偏差,便起不到任何效果。然后你就会开始纠结于自己的演技——看来效果不佳,是调调不对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们一直难以确定狄卡德的旁白究竟效果如何。我们费尽心思改了一稿又一稿,也把哈里森这位天赋异禀的优秀演员搞得无比沮丧。因此我们两个都不满意这些旁白。糟糕的是,你越是努力,就越容易产生像“好吧,下回效果应该会更好”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你会丧失对实际情况的判断力。遗憾的是,只有当你过上好几年再回过头来好好审视和听过这些东西后,才会发现:“我的天哪,简直是一泡屎!”原因有二:首先,《银翼杀手》的旁白属于一种过度诠释;其次,尽管大家一致公认这套旁白受到了雷蒙德·钱德勒的影响,但实际上这种模仿还欠些火候。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觉得狄卡德的旁白应该再抒情一点儿。因为我一直认为马罗有那么点儿街头诗人的气质,而《银翼杀手》的旁白正是按这个套路来写的。我们费了不少心思,想写出这个调调,但总是找不对感觉。
第一个试映版本中狄卡德唯一的一段旁白出现在巴蒂死后,可在样带版本(Work Print)中看到。
保罗·萨蒙:在丹佛和达拉斯的试映会是否也显示出旁白的不足之处?
雷德利·斯科特:没错,我们先是删掉了大部分旁白,然后在丹佛和达拉斯的试映会上放了这个新版本。但片厂觉得这样做会让观众对剧情产生困惑,他们会觉得这儿看不懂那儿又看不明白。对此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好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看这部该死的片子吗?他们得自己搞懂《银翼杀手》究竟在讲些什么!”
但可笑的是,接下来那些试映会观众的反馈却搅乱了我的脑袋。因为我认为《银翼杀手》或许是难以捉摸的,但应该也是一部明了易懂的片子。因此我觉得那时候我是被自己的疑惑所动摇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不管怎样,制片方当时已经开始排挤我了。因此争执戛然而止——虽然起初我们努力想给《银翼杀手》配上一套街头诗人式的旁白,但如今却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并塞进一些纯粹用于阐明剧情的旁白。我和哈里森都认为,这简直是扯淡。
大团圆结局配有狄卡德的新旁白、驱车奔向夕阳的两人特写和一组取自《闪灵》片头素材的航拍镜头。以上内容可在美国院线版和国际院线版中看到。
保罗·萨蒙:您怎么会想到给《银翼杀手》添加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怎么还会从《闪灵》中抽出一段航拍镜头放在里面?
雷德利·斯科特:在我同意添加大团圆结局那会儿,片方已经彻底把我扳倒了,自然而然地我也成了人倒众人踩。我真的是被整垮了,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坚持当瑞秋和狄卡德走进电梯之后,《银翼杀手》全片便应就此落下帷幕。
但谭德方面说:“不行,那也太憋屈了。而且这已经是我们看过的最闷的片子了!(大笑)咱得给它个振奋点儿的片尾!来点英雄主义的,让他们一起在乡间驱车吧。”我起初还试图提出异议,我说道:“但那儿根本就没有乡间!除了废弃的工业遗迹,就只有林立的工厂!”于是他们答道:“哎哟我艹,你又来了!”(大笑)
最后我只得缴械投降,说道:“听着,我得跟你们说清楚。我有个点子,因为我可不想为了找你们的这片美景再多花四个星期跑东跑西的了(意思是说我不想再去找外景地)——再说我们之前曾经尝试过在纪念碑山谷航拍一些镜头,结果都没拍成——让我去跟斯坦利·库布里克谈谈。我跟斯坦利有些交情,我会请他帮我们解决这事儿。”于是他们说:“神-马-?”对此我只是回了一句:“包在我身上。”
艾弗·鲍威尔(Ivor Powell)曾经在摄制《2001太空漫游》时和斯坦利共事过,多亏他帮忙,我才搞到了库布里克的座机号码并且给他挂了个电话。因为我盘算着,如果谁想要最棒的山地航拍镜头,找斯坦利就对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这可是我第一次给库布里克打电话,但他非常热情。我向他解释了自己目前遇到的问题——想给《银翼杀手》一个新的结尾,却又找不到合用的航拍镜头。在他听完了我的陈述后,我又说道:“您记得您在《闪灵》片头的航拍镜头吗?我相信您应该拍了很长时间……您手里有没有能供我使用的素材呢?”斯坦利说道:“好说,我会寄给您一些的。请别客气,您要哪些就尽管剪进去——除了我在片中用过的部分之外,您想用多少都行。”
两小时不到我便收到了七盘航拍镜头的拷贝,每盘有2000英尺长。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保罗·萨蒙:那么您那时就有了一个新的大团圆结局和一套新的旁白,并在圣地亚哥的试映会上放了这个版本——但在那之后您还是删减了一些内容,包括一个狄卡德给武器上子弹的镜头和其他一些场面。您为何会在这次试映之后删掉这些内容?是因为觉得它们并无用处吗?
雷德利·斯科特:在圣地亚哥的试映会后,我觉得观众的普遍反映是整部影片的节奏稍显缓慢,因此我便对影片稍事修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银翼杀手》确实有一点慢,因为这部片子有它自己的节奏。
保罗·萨蒙:《银翼杀手》刚上映时,评价普遍不太友好。
雷德利·斯科特:老天,评价一塌糊涂。他们简直把我们贬成了一坨屎。
保罗·萨蒙:宝莲·克尔(Pauline Kael)对本片的评论尤其尖刻。
雷德利·斯科特:你知道,有一些评论纯粹是为了诋毁作品而来的,而我认为这似乎完全没有意义,况且它们还挤占了那些有价值的媒体评论应有的空间。更何况如果电影产业不复存在,那克尔小姐也就只能去喝西北风喽。
雷德利·斯科特在狄卡德遭遇里昂的布景里为哈里森·福特说戏。
保罗·萨蒙:您认为大众起初为什么会排斥本片呢?
雷德利·斯科特:我认为大伙应该是感到很困惑吧,因为他们原本期待的是另一种观影体验。那时候《星球大战》已经上映了两部电影,而哈里森也因为《夺宝奇兵》而确立了自己的明星地位……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一位风格独特、特立独行的明星。
雷德利·斯科特:正如你所说,一位动作片明星。而我拍的这部片子却没有动作情节,而是代之以高密度的视觉信号,再加上一位完全无情寡言的人物。《银翼杀手》让我知道了,美国大众更爱吸收正能量。这意味着整个美国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是浸淫乐观主义的。
但我却正相反,我更倾向于黑暗一些的主题,更愿留意事物阴暗的一面。
这倒不是因为我患了狂郁症,而是由于我发现阴暗面更加有趣——这种趣味性也特别根植于其非同寻常的样貌之中。我相信这一定与我的天性有所共鸣。毕竟我是个凯尔特人,而所有的凯尔特人天生就会对那些气质忧郁的事物痴迷不已。
不管怎么说,1982年的美国观众在《银翼杀手》中看到的东西和他们的期望大相径庭。真是滑稽——我记得有一次出席《银翼杀手》试映会(最早的几次试映之一)时,已经身为名人的哈里森不得不偷偷地走后门溜进电影院。他是和妻子梅丽莎·麦吉森(Melissa Mathison)一起来的,这位非常和蔼的女士同时也是一位很优秀的剧作家。
试映会结束后,哈里森和我坐在电影院狭小的办公室里——我挺沮丧的,因为大家在看我们的影片时一片静默。哈里森也有些困惑不安。但梅丽莎此时走了进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幕——她说道:“我只想告诉您,我实在是太爱您的这部电影了!”她说得很沉稳,也很真诚。感铭斯切!这实在是极大的宽慰。
保罗·萨蒙: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您如何看待《银翼杀手》的出师不利?
雷德利·斯科特:我的心态相对比较淡定。别忘了在《银翼杀手》之前我曾执导过《决斗的人》——一部叫好不叫座的影片。之后执导的《异形》情况则正相反。因此我早已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把这两个极端都品尝过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工作照保罗·萨蒙:从个人角度来说,您如何看待《银翼杀手》的铩羽而归?
雷德利·斯科特:稳妥些的说法是——我备感失望。因为我真的认为《银翼杀手》非常地与众不同。
保罗·萨蒙:我们的这次讨论始于《银翼杀手》中最饱受争议的一个话题:那头独角兽。我希望以另一个备受瞩目的要点来为这次对谈画上句号:那就是——狄卡德究竟是不是一个复制人?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在故事情节的草拟阶段,我始终认为在这部有关疑心与妄想的影片中,所有的情节最后都会令狄卡德觉察到他自己就是个复制人。自然而然地,他会意识到警方并没有像处决其它复制人一样对他下毒手,那么疑惑便会随之而来。
哈里森的角色之真实身份竟然是个人造人——这总让我感到滑稽与反讽。这是影片主线情节中的伏笔,只有那些用心解读的观众才能觉察到。但谭德却觉得这个想法太老套。我说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老套的,我认为这符合逻辑。这是我们初期设想的一部分,正是有了这个点子,所有的剧情才能顺理成章。”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银翼杀手》的结尾,狄卡德捡起了那只小小的锡纸——
保罗·萨蒙:——那只锡纸折成的独角兽——
雷德利·斯科特:——没错,独角兽——那正是与他之前的独角兽幻视相呼应的视觉主题。由此我们便可得知埃迪·奥尔默扮演的角色:(A)曾经到狄卡德的公寓来过,并且(B)给他的疑心病来了个真相大白。伽夫给他留下的讯息是:“听着老兄,我知道你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因此你就是个复制人,否则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保罗·萨蒙:但狄卡德在体力上完全不及那些复制人啊,他自己又怎么会是一个机器人呢?您之前曾经指出过,复制人要比人类更加强壮。
雷德利·斯科特:狄卡德是第一个和人类完全一般无二的机器人——我们的一切弱点,他同样也都拥有。而且谁又知道他能够活多长呢?也许他的寿命比我们更长。既然没有必要,你又何必给他植入会导致“衰老”的腺体呢?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影片截图保罗·萨蒙:那么您就在他和人类的对等性中加入了长生不死的概念,而这一点是和我们人类完全不同的……
雷德利·斯科特:——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要素——
保罗·萨蒙:但我不得不说,我更加欣赏那些较为隐晦的提示。比如他收集照片的行为——观众可以看到那些照片散落在他的钢琴上。自然,最为明显的视觉线索也极具讽刺意味,在狄卡德家厨房的一个镜头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福特的两眼在快速闪动。您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吗?
雷德利·斯科特:完全是有意这样安排的,老兄。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些线索。
因为《银翼杀手》是一部疑点重重的影片,这种对狄卡德复制人真实身份的暗示在片中随处可见。他那闪动的双眼也是对这一设定的暗示,这条隐晦的线索和其他暗示一起将剧情推向了片尾的那一刻——狄卡德审视着伽夫的锡纸独角兽并意识到这个人知晓自己心底的秘密。
不过实际上,我之所以会让狄卡德的双眼闪动,主要是想在展示福特在片尾镜头中的点头动作前就给观众一个心理准备。我想如果我能预先用哈里森闪动的眼球提供一些暗示,那么一部分观众就会想到:“嘿,说不定他也是个复制人呢。”当福特捡起独角兽后会点一下头——这意味着他脑海中蹦出一个念头“是的,我知道为什么伽夫会把它留在这儿”——而那些观众便会意识到,他们的猜测被证实了。
保罗·萨蒙:对于狄卡德身为复制人这件事儿我只有一处意见:如果他打一开始就是个复制人,那这多少会有损于他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升华。因为在电影开场时,狄卡德明显正身处转变的风口浪尖——他试图金盆洗手。但他骨子里仍是那个莽撞的家伙。之后随着剧情的进展,他也越来越看清了自己这一行当的悲哀事实,更不消说他与那些复制人的共鸣也在与日俱增。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人性的证明。但如果狄卡德是个复制人——得,这下他精神上的新生就几乎被全盘抹杀了。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有趣的想法!您的意思是?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我并不是说要按照这个点子去实现什么。只是由于我们正在深入探讨一种可能的未来状况——而实际趋势便是人类有可能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但这种对内在哲学的深入正是科幻的价值所在。
保罗·萨蒙:狄卡德是个“连锁-7型”——让我们拓展拓展这个想法。
雷德利·斯科特:如果狄卡德真的触及了整个复制人产业的“核心重点”——正如泰瑞尔所说的,“比人类更像人类”,而且已经具有了后者所需求的一切复杂性,那么连锁-7型毫无疑问将会令复制技术达到完美境界。按照常理,泰瑞尔集团会对狄卡德的设计做出谨慎的平衡:他在力量方面将与普通人类无异,但寿命却更长——他可能会拥有足以抵御疾病侵袭的特性等等先天优势。此外,为了达成造物的极致,设计者将赋予完美的连锁-7型复制人以“良心”。这会让后者产生对信仰的渴求,也就是精神需求。换句话说,这就是一种精神植入。
保罗·萨蒙:这听起来可是《银翼杀手》续集的绝好题材啊。我明白您也正在计划此事,因为《纽约日报》的一篇文章(时间是在1992年10月6日)曾引用过您的一席话:“我真的很想拍。我想《银翼杀手》已经对哈里森·福特扮演的角色的来历做出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暗示,其中也掺杂了‘永生’这个话题。我认为这将是一部极具创意的续集。”您拍《银翼杀手》续集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雷德利·斯科特:好吧,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只是玩个文字游戏。好莱坞常有的事儿。要想从原作的几位制片人手中买版权就需要一大笔开销,而且这版权真的值这个价吗?还有,我是否该准备一个备用的剧本,在那里面延续原作的风格呢?就算这些问题都解决了,那个叫哈里森·福特的演员我们还请得起吗?届时我们买那该死的版权就得花上200万美元,还要为哈里森·福特开出1500万到2000万美元的片酬,这简直是发疯,您明白吗?对于续集我还没有想好——我确实曾经很想拍,而且我也很希望能再度尝试科幻题材。因为你我都知道,科幻片这个领域总是蕴含着无尽的可能性,你所需要的只是处理得当,或者敢于大胆尝试。
保罗·萨蒙:《银翼杀手》的续集确实有可能耗资巨大,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看好它无限的市场前景。您不必再费尽心思去试图让观众们理解影片了,事实上《银翼杀手》如今已经是娱乐影史上的一大名作。
雷德利·斯科特:嗯哼,可以确定的是一旦我真的回来拍续集,这次就一定会拍得更加令人难忘,并且要对哈里森·福特的复制人身份加以深入。而且如果他真是个复制人,那么也许我们探讨的主题便不再是四年的寿限,而是他那不知会有多长的寿命了。
此外《银翼杀手》的续集也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故事的大背景:在那个面临严重人口问题的世界,科学家们已经能够通过完善冷冻技术来延长人类的寿命。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接下来你就必须得把目光转向地外世界了——地球已经拥挤不堪,哪还能容得下这一群群长生不老的家伙?因此《银翼杀手》续集中的地外世界或许将意味着“边疆”。那地方也许反常得紧,说不定在那儿想要平平淡淡地死掉都不是件容易事儿呢。
《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剧照保罗·萨蒙:多年来您一直计划要拍的那部“大都会”影片进展如何?有传言说那其实就是《银翼杀手》的续集。
雷德利·斯科特:有些人就爱嚼舌头,对不?谈论这些会给我惹来麻烦的。
我只能告诉你,那部“大都会”确实是一部科幻影片。第一份剧本草稿挺不错,水准超出了我的预想。不过你也知道拍这类电影都不能免俗,“大都会”还需要相当多的准备工作。我们已着手开始准备另一份——好吧,是另外好几份剧本草案。不过这部影片看来有望超出大家的期待。
保罗·萨蒙:我想我们只能翘首以盼……最后问两个问题。首先,您后来还看过《银翼杀手》吗?
雷德利·斯科特:你知道BBC曾在1995年年中放过这片子吧,当时我正好在家——虽说时间挺短的。我就想:“我得坐下来看一下这玩意儿,看看我能不能撑得过二十分钟。”这种事儿在你完成一部影片后经常发生——完事之后你会急着脱身不再去理会它。你会想:“天王老子在上,这片子我早看腻味啦。”因此如果你听说谁拍完一部电影之后就不会再去看第二遍,那么原因多半即是如此。
不管怎样,我看完了我那所谓的导演剪辑版。你猜怎样?剧情何其清晰明了!连我自己都被惊呆了。而且剧中的对白也已被全部删去,这让影片更为精彩。
但那次观影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汉普顿·芬奇对《银翼杀手》的深远影响。我认为这部影片应归功于汉普顿,因为毕竟剧本是出自他手。大卫·皮普思(David Peoples)在汉普顿的基础上为剧本锦上添花,这两位老兄的承前启后也是恰到好处。但我实在要说,这部影片是属于芬奇的。
《银翼杀手》调动观众情绪的手法非常独特,我从未在其他影片中见识过同样的例子——在主流电影中或许也不会再有后来者。这部影片就像是一本书,一本异常黑暗的小说,我爱死这个调调了。而且它从设计层面上来说也绝非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寻常电影。
保罗·萨蒙: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本片最为重要的特质在于何处?
雷德利·斯科特:我认为《银翼杀手》是一份绝好的教材,它教导所有勤恳敬业的电影人——“坚持做你自己”。你要荣辱不惊,只需一路前行。若一切顺利,你终能拿出几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