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是八八年八九年前后吧。父亲跟着几个朋友出差,去了青岛、海南、广州等地。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椰子、飞机餐具…… 还有一台索尼牌的录像机,父亲也无师自通的搞定了卡拉OK,甚至手工制作了一对音箱。
《黄金时代》制片人程育海那时候,楼道里住着一个年轻漂亮女老师,晨跑回来,总能见到她一头短发湿漉漉的出门倒垃圾;晚上,家里总聚着很多叔叔阿姨,震耳欲聋放着《三套车》、邓丽君……
卡拉OK让那时的记忆永远都有夏天味道,大人们吹牛说着千余公里之外这个国家的春潮涌动,八九岁的我则盼望着他们唱累了心情好,可以播放《陆小凤》或者再放一遍《上海滩十三太保》。
那是八十年代末的山西,远离一切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偏远山区三线厂。离我最近的,是矿山日夜轰鸣的运煤机和电厂永远雾尘遮日灰色天空。
那时候,爸爸妈妈们还年轻,三十多岁、精力旺盛。妈妈们一度流行穿着脚蹬裤拉家常,爸爸们着各尽所能找来各种录像带,互相借阅。跟着父亲,我开始看各种港产片,有成龙的功夫片、邵氏动作片,甚至偶然会有好莱坞电影…… 当然,顽皮如我会从大衣柜里偶得一两部大人藏匿的三级片,片名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美国片,讲百货商场的夜班守卫跟变成真人的假模特之间的爱情故事。
没错,我跟电影的关系从娱乐开始,且极不严肃。
等到中学,终日逃学的我,开始最大限度利用家里的录像机。小伙伴们四处租来录像带,分享各种电影,有《终结者》、《本能》等。那个时候,几乎每周都要看个三四部电影,极不挑食。
大抵,看录像带在那个年代的学校里,跟“混混”这个词一样,代表着某种危险而牛逼的讯息,让青年荷尔蒙爆棚的我们无比沉迷。小伙伴们喜欢泡在录像厅看三级片,喜欢在录像厅为了好位置跟人打架,喜欢为了租到录像带偷钢铁卖钱……
即使学习压力陡然增大的高中,看录像带这一爱好也依然保留,且愈演愈烈。或许小乡镇的时间总是过的慢一些,流行也没那么朝三暮四吧。已知早恋为何物的我们,开始肆无忌惮聚众看黄色录像,甚至几度危险地逃离警察抓黄现场。高三毕业前的全班聚会项目,就是包饺子和看录像带。那晚,我给全班男生女生选的片目是:《精武英雄》和一部三级片(片名忘记了)——显然是希望在毕业前借着酒劲发生点什么。
《精武英雄》剧照1998年发生一件事,永远改变了我的人生——高考失败,复读——那一年,看片视野得以突飞猛进。
山西临汾,曾经是中国民间黑社会势力气焰最盛之一,有着无数背靠莫名其妙势力的录像厅,而且录像厅老板们堪称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代迷影者。他们观片量巨大,总能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电影。那一年,我周末每每流连与录像厅,看了《远离赌城》、《天使之城》、《我心狂野》、《教父》等各种电影。
1998~1999年,那一年,我终于不再满足看成龙、李连杰了。那年,我也终于考上了大学。
如果说,1998~1999年的观影,让我终于知道录像带是录像带,电影是电影。那大学四年,就是真正恶补电影的四年,基本上本着宁可错杀三百绝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是片就看。并且靠着图书馆的资料和《看电影》杂志,开始恶补。用今天的话说,那些年,很满足自诩文艺青年,很骄傲于做一个ZB电影青年,言必大师。没办法,爱电影首先都是从爱上自我感觉良好开始。
四年大学,看电影、喝酒、搞辩论赛。后两者当然无法帮助我找到工作,所以2003年毕业后,萌生出了去上海的《看电影》杂志社应聘的念头。恰好那时候家里允许外出闯荡;恰好那时候无知无畏。
二
2004年春,豪气万丈闯荡上海滩。迎接我的是上海刺骨的冬天、吉祥馄饨和闭门羹。
对于北方人来说,上海的冬天跟灾难没有区别。借住在破屋里的我,总是凌晨五六点被冻醒。找不到工作,只好日日以便宜的吉祥馄饨和咸肉菜饭充饥。去了永嘉路——就是《看电影》杂志所在地,被拒之门外。
《看电影》杂志封面(图/ 看电影杂志微博) 一气之下,我给杂志社出版人写信、发快递,以“这是他职业生涯最错误的选择”为由,控诉之。可惜无效。只好另谋出路。
那个年代,上海楼市、车市蓬勃,我周旋于各种销售工作,卖房子、卖电器、卖建材,什么赚钱做什么。最艰难的时候,一日三餐以白粥充饥,但每个月都买电影杂志看;偶尔,还会跑到《看电影》编辑们常去的拉面馆吃饭,制造偶遇编辑们的机会,听听他们聊电影,很满足。
之后三年,每年夏天,都会给《看电影》投简历,倒不是不甘心,只是每每看到好片,就忍不住热血,想写东西,写完也不知发到哪里,就死马当活马医。
幸运是,2006年,他们居然真要我了,原因也不太清楚。高兴地辞去高薪工作,跑去编辑部上班,被家人反对,第一个月工资才开了600(15天左右的试用期工资)——这不过是当时我出去应酬的一顿饭钱。一气之下,全部花掉。
2006年~2009年,有四年半,从一个写稿子差到没人理睬的家伙,一步步干到《看电影》副主编、《香港电影》主编。只能说,那四年异常值得,那是又一个大学四年,经历了人生第二个完美的学习时光,跟一群无比单纯热爱电影的家伙为伍,幸福得像花一样。
09年,因为私人原因,调职北京做记者,开始东奔西走,创下编辑部单日采访12人的记录,也完成了跟电影行业的初步接触。2010年秋,离开编辑部。
可以说,基础的电影审美、电影理论都是在编辑部那五年学得的,更重要是学习到永远对电影要有敬畏之心。至于图片、文字、采访之类的能力且在其次,那些东西只要下功夫,人人都学的会。何况,我一直根深蒂固觉得,自己是个没天赋的媒体人,全凭蛮力和用功来写作,而非天分与创造力——因为见了太多文字有天分的家伙。
离职,是资质平庸媒体人最实际的选择,当时觉得,必须入行。
三
2010年,香港国际电影节,正在看费里尼《甜蜜的生活》修复版大银幕,接到电话,上班、进组——我被发进了管虎导演的《杀生》。
汶川旁边的桃坪羌寨,一待就是三个多月。说什么条件艰苦也没意义了,一切都过去了,留下的记忆都是美好的,即便日日地震、命悬一线。跟黄渤、余男等演员一起工作,让过去所有纸上故事成真,经历又一轮炼狱。接着是漫长的后期工作,陪着剪辑师一起熬夜,天天剪辑到半夜,吃烤串、喝啤酒、弄片子……
从那时开始,北京城之于我,仿佛永远是凌晨12点后湿漉漉的长安街。
也正式入行了。
《杀生》剧照从那时开始,找剧本、找编剧、聊创意…… 有过半年每天睡两个小时的经历,开会困到神志不清;有因为过审急得在大街上痛哭流涕;更有过面对十几个不靠谱富太太投资商的折磨;还有签了合约被晃点,搞到自己垫钱无数……
电影人,就是把各种不堪留给自己,把好的放在大银幕上留给观众。有时候累到极致,也会抱怨,自己为什么非要做电影呢!但每每睡醒也就打消了此念头,谁让喜欢呢。更实际点说,一把年纪,转行也来不及了。
曾经跟朋友聊天,他问有我有什么业余爱好,此时才发现,生活里除了电影,别无其他。工作是电影,娱乐也是电影。不知电影人的真实含义,是否就是生活里只剩下电影的人。若真如此,我还不够纯粹,因为还有家人,上有老、下有小。
2012年,有幸跟随许鞍华、李樯一起工作,至今三年多,都绕着《黄金时代》打转。自认为,这是无比完美的三年,跟行业内最优秀的老师一起,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一边成长。关于创作、制作学到的东西自不待言。更重要是,真正见识到,什么是超一流的创作者,怎样才是纯粹的电影之心。
记得许鞍华导演有天安慰压力巨大的我说,“人生有限、艺术长传”。很难像,没有他们的指引,我是否能够步入正确的电影之路。
四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
“在自己身上克服整个世界”。——《文学回忆录》一度是《黄金时代》剧组主创们的枕边书,我最喜欢是书中来自尼采的这句话。真能做到不为世事左右、不为潮流魅惑,平心静气追寻所愿,就够了,最后那结果的华彩篇章,是奖励、并非目的。
《黄金时代》剧照回过头看跟随《黄金时代》这三年多,再看这个项目,一定程度上沿袭了这句话。
早在项目之初,制片人覃宏先生选择投资《黄金时代》,本就是个逆流而上的举措,毕竟这样一部投资近亿的项目,有着太多的“不够商业”,比如萧红被知之甚少,比如许鞍华电影票房内地最高不过《桃姐》,至于汤唯主演的《北京遇上西雅图》、李檣编剧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票房火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我以为,这份选择来自对好项目、好电影的信心,而好电影的稀缺性才是最大的商业价值。有时候,电影奇迹就是由一些看似偶然的任性铸就,这任性,基于好电影在观众、市场的稀缺性而来。
而五个月的拍摄中,剧组一派和睦,各个部分团结一心地努力,几乎到了不计较岗位、不计较报酬的地步。执行导演周惠坤曾在杀青时候跟我说:“育海,你要相信,这样的电影,至少是50年一遇”——而他从嘉禾年代就是副导演,可谓久经沙场,他的话,我信。
拿我自己来说,自己本是星美公司文学策划,拍摄期间,担任的是许导的助理。一年多下来,承蒙覃宏先生信任,杀青后成为电影执行制片人,负责相关工作。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也深知,论工作能力和经验,我还远远不足。这个执行制片人,是奖励而非名副其实。我也知道,在这部电影的三年多里,每天自己付出了多少,朋友笑说我傻。个人以为,既然选择做了电影,就没有什么岗位内、岗位外、什么休息、薪水合适,一切能让电影更好、力所能及之事尽量多做。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我才不管,也没时间管。更何况,亲眼所见李檣如何创作剧本、许鞍华导演怎样完成拍摄、演员们如何投入,每一个人在这个项目中,都在一次次超越自己、拿出了纯粹的投入与专业。
没错,市场越来越好,可太多人选择“好项目”,搞出“烂电影”,这无可厚非,但我也相信,这个世界还是需要“好电影、好项目”的,毕竟,我们爱上电影,不是因为“电影项目赚钱”,而是因为“好电影”打动人心。
一切到最后,都会值得的。
来自:《华语电影市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