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康平是战后出生的第一代日本导演。从1981年拍摄第一部剧情长片《泥之河》起,26年间,他只拍摄了5部电影,可以说极为“寡产”。 其作品多为反映战后人们的生存状态,在探究语言和影像的区别,以及通过影像极致地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内心的矛盾挣扎方面,可谓独树一帜,被普遍认为是继小津安二郎之后日本又一位“安静”的电影大师。
小栗康平西方的镜头太暴力
B:你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的文学部,并且前三部电影都是改编自小说,是不是只有文学改编的作品才是拍摄优秀电影的基础?
O:我在选择大学的时候,心里想着要向电影靠拢,但这是模糊的想法,还没有形成明确的目标。电影剧本不一定非要优秀的小说原著不可。我担任导演之前,看了不少的小说。语言是小说的基础,但拍摄电影不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达。我想我被电影吸引的原因,也许就是自己对这些语言的畏惧感。
B:你起初也做过一些著名的日本新浪潮导演的助理导演,比如筱田正浩,但是你的风格更像小津安二郎,而和新浪潮导演的风格迥然不同,为什么呢?
《泥之河》剧照O:在与前辈的合作期间,我向他们学习了不少拍摄的技术,但对于我而言,拍摄技术不是最重要的。电影对人类的重要性,才是我在做助理导演期间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在我看来,要考虑的首先是电影对人类的作用、电影的意义,然后才是拍摄技术的学习。
B:那电影对人类的重要性在哪里?
O:(大笑)我自己也想知道,所以才不断拍摄电影。最起码,不能太暴力吧,这一点是我拍电影遵守的原则。
B:你曾经批评过西方电影拍摄方式,是不是因为不喜欢其中的暴力?
《死之棘》海报O:表面上的确如此。首先,欧美电影中暴力的情节特别多;其次,他们的电影以语言表达为主。在亚洲,人跟自然的关系不是敌对的,而是共存的。比如说,在一个镜头中,有人物、湖水、树木,西方电影可能只关心人物说什么,但是在亚洲,我们更注重镜头中所有的内容表现的东西,里面的人物说什么就不是特别重要,所以说得也不多。不说话的人物更能与自然融合在一起。
B:你认为西方电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
O:电影是从西欧传来的,他们的电影多是在偷窥世界,却不是去探索自己内心。我问自己这样拍对吗?电影中出现越来越多的暴力,除了动作还是动作,人物都出现在镜头的中心,电影总是这样吗?世界上80%的人被好莱坞的电影骗了!这些电影看似表现了很多,但它思考的角度却是十分狭窄,很难表达人内心的东西。
B:今村昌平评价你的《泥之河》,说你“只拍外围,不拍内部,内部十分中仅有三分,而其余七分都是外围”,你同意吗?
O:是的。今村昌平想拍更加激烈的电影,对他来说,喜欢电影里的人物都有动作,而我正相反,我希望人物最好都是静止的,重要的是把感受传达出来。
我要反驳那些否认战争的人
B:你的第一部电影《泥之河》的故事发生在1955年,你与片中的主人公是同龄人。战后的日本,人们都想忘却战争带来的痛苦,你为何还要把这段历史搬到银幕上呢?
O:我出生在1945年,正好是日本战败这一年。战争带给人们的伤害,我可以从生活的大环境里感受到。小时候,当我问自己“我是谁”时,答案总与战争离不开。当然,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我想把这种被战争间接伤害的感觉表达出来。
B:你是不是通过电影,询问内心如何去面对战争?
《被埋葬的树木》海报O:我不是对时代或者社会发表想法,我只是在问自己,人是什么,自己是谁。但通过我的工作,也反驳了那些否认南京大屠杀、否认战争的人的观点。对日本而言,战争这个问题不仅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事实上,从明治维新开始,就包含着战争。谈战争,也应该谈到战争前的这段历史,从战争开始前一直到现在,这个过程对每个人都有影响。
B:你说你的第二部电影《为了伽倻子》决定了你未来电影的发展方向,为什么这么说?
O:因为《为了伽倻子》是日文小说,而作家是在日本生活的朝鲜人。作者以第一人称来叙述,“我”就是故事的主角。而拍摄电影时,导演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视角都是从导演的镜头出发。我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我拍你,其实是在拍日本人眼里的中国人。可以这么拍摄吗?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用语言来表达的话,外观和内涵都是很容易表达出来的,但电影要表现的是我怎么看你,我的想法,这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B:你的第三部电影《死之棘》改编自私小说,改编私小说的难度很大,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挑战?
O:拍完《泥之河》和《为了伽倻子》后,作为我拍摄的第三个阶段,我希望能拍摄这样的电影。《为了伽倻子》和《死之棘》有很大的区别。《为了伽倻子》仅仅是通过我的视角看这个主人公身上的故事。而《死之棘》看的是故事背后的东西。私小说描写的都是离人们生活很近的东西,但我拍摄的时候,想要表现人们很熟悉的事情的背后的东西。《死之棘》是一个有关夫妻的故事,它的背后是人们的祈祷,以及人们从危机里恢复的过程,这才是根本性的问题。
B:从危机里恢复,是不是必须先面对过去?
O:我不认为过去与现在完全分离,现在包含着过去。回头看过去发生的事情,觉得它很远,很渺小,有时甚至被现在发生的事情遮掩起来了,被人们忘却了,但过去不会消失,重要的一些事情还会凸显出来。
《为了伽椰子》海报要拍出“看不见的东西”
B:“真实”有没有在你自己的电影中表现出来?
O:我拍电影不是为了传达或是表现什么。和中国人一样,我们受到的教育都是国家为我们树立了目标,我们不断向目标努力,以自己与目标的距离来评价自己的存在价值,但这个目标本身并不存在。当目标没有了,我们就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自己想做什么。
B:你每十年才拍一两部电影,为什么那么少?
O:若想拍摄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就不能在商业构架中去考虑。虽然像针眼儿般的孔很小,但如果一直往里灌水,也可能会使堤坝决堤。
B:最近的两部电影《沉睡的男人》和《沉睡之树》都是你自己原创的剧本,少言而自我。
O:我拍摄的电影中,语言不是很重要。用语言来表达感情很简单,人们也容易明白,不过感情也可以不用语言来表达。事实上,世界不是那么简单,只用语言就可以描述的。电影也不一定非要让人容易明白不可。人们都从自己的角度来看世界,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来看世界,这与每个人的生活有关,这才是最重要的。电影建立在“可看得见的东西”之上,并以这个“可看得见的东西”作为其对象,然而自己真正想传达的事以及自己想知道的事都归于“看不见的东西”。因此我们更需要多看,也需要在看后好好自省。
原载于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