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拍摄《出租车司机》而成为世界级导演的马丁·斯科塞斯曾经如此形容“罗杰·科曼”这个名字对自己的影响:身为只能学习伯格曼《野草莓》之类艺术电影的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学生,他们可能会每天早上给伯格曼点上根蜡烛,甚至供奉神龛;但是真正让他们学会如何拍电影的,还是那些在遍布纽约的各种低俗场所中反复观摩的“科曼系电影”。
科曼的很多电影只用一两周的时间完成,最短一部耗时仅3天,成本两万美元。在参与制作的300余部电影中,超过280部盈利不菲,投资回报率鲜有低于300%。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巴黎电影资料馆、伦敦国立电影院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个人作品回顾展的最年轻导演,以及威尼斯、戛纳各大国际电影节斩获颇丰的常客。
罗杰·科曼好莱坞顶尖级制作人迈克·麦德沃认为,电影制作是一个永远游荡于失序边缘的疯癫过程。他最为依赖的原则是找到天才,然后信任和纵容他们。这恐怕是大多数好莱坞掌权者参与电影的方式。与之相比,科曼的角色更像是个“掌控者”而非“影响者”。成长于好莱坞主流夹缝中的他习惯于丈量每一个环节的资源状况,用尽可能压低成本的方式以拓展更大的生存空间。
“出格”与“入格”
从在20世纪福克斯成为送信人那天起,科曼就认定电影需要在艺术和商业之间五五开,更重要的是:电影是个“项目”。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工程系的他最擅长的也在于效率与项目管理。在科曼看来,成功电影的第一步,不是找到可以100%信赖的天才,而是找到值得投资的素材,然后尽一切可能保证项目转起来,直到完成。
科曼也从不认为电影是一项充满无序与遗憾的艺术,相反,他十分清楚自己所专注电影品类的实质,以及掌控每一个环节出品质量的关键。科曼之所以专注于拍摄涵盖了恐怖片、科幻片、公路片、探险片、犯罪片以及黑色喜剧片等被统称为“B级片”的电影品类,原因在于这是当时好莱坞大电影公司所留下的“懒得开垦的盐碱地”——大制作所迷信的是“高投入高利润”的盈利公式,而B级片中血腥、恐怖、黑色幽默等元素被认为将阻碍电影为最大数量的观众所接受。1948年美国高级法院打破了电影大公司在发行渠道和连锁影院的“一条龙”垄断,也间接为中低成本电影的生存提供了发行和放映环节前所未有的存活空间。
科曼熟悉电影“香肠”制作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是编剧,是导演,是制片人,是宣传主管,是发行商,甚至在需要的时候,在一部电影中担任三个不同角色的演员——他目标精准地去完成对电影项目有帮助的事:为了更好地与演员沟通,他甚至参加了当时好莱坞最负盛名的演员训练班。
从第一部耗费2万美元的剥削片开始,科曼就将其市场定位为面向15—30岁之间年轻观众的电影市场。他为看上去天然带有“出格”基因的剥B级片拍摄带入有精准规则限定的格子中。面对受荷尔蒙驱动最强烈的人群,科曼拒绝任何带有“无聊”印记的元素。他的故事大纲往往紧随青年文化中最in的主题:当摩托车党成为青年底层文化中最受追捧的人群时,他拍《野帮伙》;当毒品次文化酝酿出美国又一轮“地狱天使”运动时,他拍《旅行》;当转世投胎的话题成为社会新闻焦点时,他拍《寻找布莱迪墨菲》;反越战、嬉皮士运动……20世纪中叶青年文化的每一次浪潮中都可见到科曼作品的印迹。
《野帮伙》海报科曼下手剪辑稳准狠,风格犀利至极。任何拖泥带水和不知所云的镜头都无法在他的电影中找到。他擅长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新奇拍摄视角,切换幅度之大也常令人眼花缭乱。他甚至经常使用手提摄像机,以镜头的无序晃动和画面的粗颗粒感制造贴近真实的感官氛围。
科曼曾将电影制作的要义浓缩为三句话:第一卷胶片要拍得很棒,因为观众喜欢一上来就知道电影想说什么;最后一卷也得拍好,因为观众想要弄清楚结局是什么;剩下的中间部分就不很重要了。马丁·斯科塞斯说这是他听过的关于电影的最好注脚。
科曼对中间部分放松控制的信心源于他已通过几种关键要素将影片出品质量基本锚定。恰到好处的裸露、性、动作、暴力、恐怖、自由主义或者中间偏左的政治观点(以及社会责任感)几乎是科曼电影中从未或缺的风格元素。它们之间相互组合甚至正反交错所形成的情绪张力,通常对观众形成难以抵挡的诱惑。这几种元素后来也被科曼用作“三生万物”的原始基因——结合了现代剧框架、左翼自由主义视角、限制级性成分和幽默元素的青少年黑色喜剧片、飞车党公路片就是他所奠基的电影新风格之一。
进度,进度,进度
科曼对进度和成本控制的极度偏执在好莱坞堪称“臭名昭著”。但也正因为此,他的剧组和新世界电影公司成为业内投资回报率最高的公司,也是在按时付酬这个“电影界之殇”上做得最规范的公司。
科曼的拍摄结合了希区柯克在拍摄前将细节周详考虑的精细谨慎,和王家卫永远边拍边改剧本的开放性。他擅长用跑马拉松的心态跑50米冲刺。为了赶进度,他甚至会从剧本的最后一页开始拍起,这样就能迅速判定剧本中间的哪些页可以干脆撕成废纸。他拍电影的过程本身也富有冲劲与节奏感,镜头与镜头之间衔接流畅,不允许懈怠情绪的存在。科曼始终认为,镜头之下所发生的事,与镜头前的画面同样重要。
在他看来,在时间和成本上永远可以把减法做下去。一切突如其来的机遇,甚至是他人的不幸都可以作为压缩成本的手段。拍摄《厄舍府的崩塌》时,科曼正在为废墟的萧索感不够真实发愁,突然他得知好莱坞山上发生了森林火灾,于是火速赶往现场,拍回了大量场面恢宏的镜头,这些场景后来在他的数部电影中得到充分甚至重复性使用。
当然,他对任何可能发生的风险也异常敏感地提前防范——他的身上永远带着可查阅拍摄地天气状况的资料。它们曾使科曼赶在夏威夷雨季来临之前拍完了《夏威夷惊雷》。而20年之后进驻同一地区拍摄《现代启示录》的弗朗西斯科·科波拉剧组因为未听从科曼的劝告,受到无休止雨季的影响而拍出影史上超期最严重的电影之一。科曼还是好莱坞著名的“垃圾王”——在多部大制作拆除宏大布景之前,你都能看到科曼在该布景前为自己的电影抢拍镜头的场景,一如既往镇定而快速。
科波拉在罗杰·科曼麾下执导作品:《恐怖古堡》海报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在好莱坞没有科曼解决不了的困境。无论是资金、素材、渠道等各方面出了任何问题,科曼都有办法用最小的代价曲线救国,而且,更犀利的是,他总能“找个说法”把漏洞圆过去。在希腊拍摄《阿特拉斯》时,剧组突然失去了一半投资。于是科曼决定将计划搭建的布景改为采用雅典现成的废墟。但是,电影因此没有了内景。在此情境下,科曼给剧中人物加了一段对话:
“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这边的建筑物只剩下一片废墟?”
“过去的200年里,我们经历长年内战,没什么能保存完好的了。”
“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你怎么才带这么一小队人马来攻打呢?”
“我的战争理念就是,一小队受过高度训练的战斗精英,面对再多数量的乌合之众,都不在话下。”其实真相只是科曼没钱雇佣更多的群众演员。
科曼从来不以天才与否来挑选合作者,一切的标准源自于“完成项目”的目标。但是,因其永远需要“在不可能的期限内用不可能的预算拍出不可能赔钱的电影”,所以很多经过“科曼电影学院”淬炼出来的电影人日后成为了世界影坛不可忽视的名字:马丁·斯科塞斯、弗朗西斯科·福特·科波拉、詹姆斯·卡梅隆、朗·霍华德、杰克·尼克尔森……
《厄舍府的崩塌》海报科曼启用他们的时候,这些日后的大人物多数还是在校学生,而科曼将其招至剧组的理由往往是:“能写?还能和演员聊?那好,给我当编剧、副制片经理、副导演,再演一次大熊和一次死尸吧!”为此,科曼在充满傲慢与偏见的好莱坞获得“要机会?别求上帝,找罗杰·科曼”的声誉,科曼的剧组也成为年轻电影人心中的麦加圣城。无数后辈影人都在成名之后感谢科曼的慷慨,但科曼当初任用他们的最大原因是他们满腔激情,而索求的报酬却远低于演员或者编剧工会所规定的最低价格。
“科曼求生手册”
科曼将其对时间与金钱成本的敏感嗅觉,与对节约近乎强迫症的偏执归结为3岁时所遭遇的美国1929年大萧条。在其执导或制作电影的数十载中,他最为鄙视的电影制作方式是“巨款花掉了,效果却没法在银幕上看出来”。而他恰恰能将很多成本在10万美元以下的B级片拍出100万美元的效果。
在决定制作小成本电影之后,他迅速发现其中的盈利陷阱:好莱坞是个看不见电影利润的地方——尤其对于小团队而言:筹到一笔钱,拍了一部片,发行之后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收回成本,通常在院线吞了利息勉强交出这笔钱之前,很多电影团队早就陷入饥荒。科曼据此开创了电影版权预售的盈利模式: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开始,他就要求发行商提交预付款。由于“科曼制造”渐渐成为好莱坞最靠谱的盈利保证,发行商也尽量配合,为科曼的电影大幅降低盈利风险,并为后续项目运转提供动力。
资源少,就集中发力,科曼从来都是把资源用在刀刃最锋利的尖儿上。与大制作动辄花费数百万在全国铺1000个以上拷贝的策略不同,科曼开创了“主动饱和院线市场”的操作方式,新片上映的拷贝永远控制在100—200个之间,结合严格的时间和区域计划,对一个城市密集轰炸之后再转战下一个。
费里尼的《阿玛柯德》也是通过罗杰·科曼的公司在美国发行科曼的一生中从来不缺乏被好莱坞主流体制“招安”的机会,但是他从始至终都在拒绝。他与好莱坞的关系也始终在依附求生与精神反叛中交叉行进。
在新世界电影公司成立后期,好莱坞大型电影公司开始纷纷用1500万美元以上的成本预算进驻由科曼闯出的B级片市场。这些制作精良的影片将科曼历经数年努力拓展的缝隙空间再次挤压。在此情况下,科曼再次展露卓越的求生智慧:转战大制作所忽视的录影带和付费电视渠道,此举收效丰厚。与此同时,科曼开始进军在大公司的忽视与小公司的力不从心之间市场巨大的艺术片发行领域——由此,新世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家将伯格曼引入汽车电影院和多影厅影院的公司,同时也是第一家在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施隆多夫《铁皮鼓》以及“科曼制造”B级片经典《夜班护士》两种截然不同风格之间赚得盆满钵满的电影公司。
担任科曼多年助理和伙伴的妻子朱莉·科曼用两个词浓缩了对丈夫的评价——“无礼”和“保守”。“无礼”体现在科曼之于好莱坞“终身的局外人”身份。“保守”则如同科曼所说自己在大学玩牌时最喜欢看筹码在面前越堆越高的心态一样,科曼以对资源匹配与投入产出的精密衡量,为电影制作摸索出一系列可保证出品稳定的规则,然后复制、调整、稳固、创新,小步快跑。
本文原载于《21世纪商业评论》
作者:吕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