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战略空军基地将军将自己的性功能障碍归咎于水中加氟防治坏牙的科学方法,认为这是苏联企图毒化美国人体液的阴谋,于是下令空中24小时巡弋待命的核弹轰炸机队进攻苏联,并以全面核战为由关闭了基地通讯。大惊失色的国防部为避免偶然核战,一面想法召回飞机,一面与政要紧急磋商。由于意识到苏联的核反击将毁灭美国,军方建议干脆乘机实施全面核攻击,从而借此永远解决苏联威胁问题;而总统为了和平,试图请求苏军帮忙击落自己的飞机,却惊恐得知苏联已制造了足以摧毁地球的“末日装置”,该装置会在苏联遭到核攻击时自动启动,无法阻止。终于,一架B-52载着两枚氢弹越过艰险击中目标,核毁灭被启动之际,名为“奇爱”的科学博士现身国防部作战室,开始用自己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无法抑制的激动,描述起一个令人向往的地下矿坑生存蓝图……
《奇爱博士》海报起源和闲话
本片原著为小说《红色警戒》,作者彼得·乔治二战时曾为英国皇家空军情报官,据说曾在空军基地被一架掠过头顶的美军B-47轰炸机震得咖啡杯摔在地上,边上人评说一句“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这样来临”竟使乔治猛得灵感,三星期写出了《红色警戒》,跟克鲁亚克写《在路上》一样快。注意这个《红色警戒》跟那个即时战略游戏《红色警戒》系列没有关系。电影对于当年的核威慑极尽嘲弄,没想到在电影完成两年后原作者乔治本人竟不堪核战恐惧而于1966年6月自杀身亡,由于小说本身的文学成就并不算高,电影《奇爱博士》就成了我们依稀记住这位先觉者的唯一凭据了。所幸《奇》片在很多“一百”名单上位居前茅,1989年美国国会图书馆因其“重要文化意义” 而与《公民凯恩》、《飘》、《卡萨布兰卡》、《绿野仙踪》等一起列进第一批国家电影保护收藏目录。
背景
却说1960年代冷战突然加剧,猪湾事件和古巴导弹危机使得核毁灭的幽灵突然从世人生活的背景被调到前台,反映核焦虑的西方科幻-灾难片开始丢掉50年代的种种动物寓言面具,而出现咄咄逼人的现实景象,先有《海滨》(On the Beach,1959),后有纪录式的《战争游戏》(The War Game, 1965),同期还有《奇幻核子战》(Fail-Safe,1964)。
那时库布里克为准备一部关于核威慑的电影,已经刻苦研究学习了三四年,忽一日,美国经济学家托马斯·谢林(Thomas Schelling)在飞机上读到小说《红色警戒》,视为一个描述偶然核战的绝好案列,在《原子科学家通讯》上发表了一篇评该小说的文章,竟被库布里克读到,二人当即联络并跟彼得·乔治谈下了电影改编权。那个托马斯·谢林,因广涉运筹学、外交学、国家安全、核战略、军备控制理论,在四十年后的2005年,“以其博弈理论(game theory)增加了我们对于冲突与合作的理解”而获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是另外的话题。
小说版的《奇爱博士》是个一本正经的故事,库布里克却发现因为“核威慑”主题内在的非逻辑以至荒诞性,电影完全没法拍成正剧,终于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黑色荒诞的模样,成为美国电影学院“百年最佳”排行榜上第三好笑的电影。不过中文观众看字幕很难觉得这部电影有那么好笑;就算是英语观众也很难同意该片到底有多好笑。毕竟因为核毁灭这样的沉重主题,很多观众即使谨慎笑起来也是怀着神经质的紧张和负罪心理,这在电影史上绝无仅有。
《奇爱博士》幕后照,工作中的库布里克核威慑
美国科学家联盟的太空战略、国际安全及军情分析大腕约翰·派克(John Pike)曾说,“关于核战略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从《奇爱博士》学到。”正因为如此,这部电影现在已经成为大学的国际政治与核战略研究的教科书内容,因为它把核威慑的重要而荒谬的逻辑完整呈现了出来。一个空军基地的指挥将官,为什么拥有下达核攻击命令、掌握地球命运的大权?另一方面,为什么苏联的“末日装置”是完全自动反应,不可能被人为因素改变?《奇》片从两个方面展示了核威慑逻辑必然走向的堕落。
乔治·斯科特与库布里克核战略的核心是“核威慑”。什么是“威慑”?奇爱博士在影片最后是这么说的:“威慑是一种让敌人在发动进攻时产生内心恐惧感的艺术。”——记住了:威慑是一种“艺术”不是“科学”,它需要的是“恐惧感”,而恐惧感,需要有效地传达到你想要打击的敌人的脑筋里面才能激发起来,否则威慑就不存在。所谓“末日装置”在我们的现实中虽然从未真正实现过,但正如奇爱博士所说,它在技术上完全是可能的,因此它高度浓缩了当年美苏的核恐吓战略,该战略名曰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即“对等保证摧毁”,缩写成MAD,正巧是“疯狂”一词。疯狂而奇妙的事情,往往牵涉到逻辑的怪圈,核威慑也如此。为了有安全感、为了高人一筹或者为了迎头赶上,你不得不拼命制造核武器;如果MAD状态达到,即通常所说的“核平衡”,那么使用核武器就是不合逻辑的行为,因为谁先攻击谁就会遭到毁灭性报复,而如果有谁被首先攻击,其报复也就变得没有意义,大家都已经玩儿完了,谁还会有心思去报复?另一方面,在真的常规冲突升级的情况下,人的理性在决策核打击时又会陷入逻辑的障碍,更不用说还有情感上的障碍了,于是核战略理论的版本也必须跟着升级,这就势必引入非理性、非人性、或者说不确定的因素,才能继续提高有效的“核威慑”能力,这样我们就逻辑地、或者说非逻辑地有了对非集权的、非统一指挥的攻击作战系统的需求,这就是一个小小的空军基地司令可以发动核大战的原因;也有了自动引爆、完全无法人工控制的反击系统,这就是“末日装置”。让国家和军队把核武器控制权放弃给计算机、各种感应元件、以及任何一个基地司令官,才能确保核恐吓无时无处不在的有效性。这不合逻辑的疯狂结局,变成了核威慑战略的符合逻辑的下一步,虽然当年苏联并未造出末日装置,但他们真的完全可能象电影中的俄国大使那样从《纽约时报》的讨论得到末日装置的灵感,而当年整个欧洲,真的都布满了可以随意发动核大战的空军司令们。奇爱博士说,这是核威慑理念的精髓,可以让大家永远都在理性和非理性的边缘徘徊,在恐惧中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糟糕在于,有个指挥官脑子突然进水或者出水,就心血来潮真的发动了攻击,将一切政治和外交抛诸脑后:“战争太重要了,不能留给政客来处理。”而另一边呢,还没有来得及通告全球自己已经达到MAD状态,给了疯子可乘之机。这些使人发根倒立的“人为错误因子”之上,我们还有戴上牛仔帽的机长“金刚”上校,他训练有素、英勇顽强,率领一班各族人民的杰出代表,以大无畏的美国英雄主义精神跟百折不挠的德克萨斯牛仔气概——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终于使得世界朝着毁灭的方向平稳前进无法逆转。
乔治·斯科特与库布里克名词解释
那个勇敢的上校姓Kong,美国人除了“金刚”之外,没有别人有这个姓。美军轰炸机的先进上校,为什么有个“金刚”的姓呢?这样我们就不可避免涉及成人内容了(未成年读者请在父母指导下阅读)。所有论家都同意,《奇》片将雄性的性冲动跟雄性好战的攻击特性并置,从片头那个谁也不会漏掉其含义的轰炸机空中加油的“雄起”画面,到最后轰炸机上校骑着导弹飞向地面炸开蘑菇云的“高潮”状态,全片实际上是以战争释放焦虑的一个完整过程,活蹦乱跳的上校简直就是冲在最前面的一枚精子,他(缺)一根筋地冲向目标绝不放弃的劲头,让他姓“金刚”的姓真是再合适不过,何况他在朗读救生物品清单时,还流露出了跟金刚一样的恋物癖。
《奇爱博士》中的彼得·塞勒斯“金刚”瘪着他土得掉渣的德州土音,读到“一套避孕药、三支口红和三双尼龙袜”时,尖着嗓子美滋滋地说:“这些东西够去(拉斯)维加斯混上一个周末了……”。岂止“金刚”,一份深入的研究指出,《奇》片所有名字都带有直白露骨的性意味,这一点翻译版本可能很难传达。如空军基地司令叫做“撕破衣服者”(注);总司令名字Buck是“雄性动物”,姓Turdginson意味“肿胀,勃起”;美国总统的姓,在粗俗语言中指妓女、阴部、或娘娘腔的男人;苏联大使名字直接跟“萨德”或者“性虐狂”挂钩;苏联总理名字虽是个普通俄国名字,却是阳性形式的生殖女神名,而他的姓Kissov (=kissoff) 意为吻别、吐口水哄走,意思等于“你死去吧)”;那个英国军官的名字呢,不但是一种春药、怀胎药之类的植物,也被某些同性恋组织拿来做标志,而这个角色跟同性恋有关这一点也被故事情节一再证实,以至于陆军军官以为自己奉命来逮捕他是因为他在基地领导了一场“堕落者的暴动”,一见到他就因为他奇怪(漂亮)的制服而嘲笑他是易装癖。
也不光是人的名字,轰炸机机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本《花花公子》杂志插页图片,覆盖裸身女郎腰部的大书是Miss Foregin Affairs,以“外遇”谐音“外交”;而飞机攻击的第一目标Laputa,则是《格列佛游记》中一群疯狂科学家的岛屿,他们疯狂沉浸于思辨,以至于妻女们要跑到人世间去偷情寻求满足。(熟悉宫崎骏的影迷当然会说,啊,Laputa,那是《天空之城》...)当然最为有名的还是那个发疯的基地将军“撕破衣服者”,打仗的神圣理由是为了保卫自己和美国人民“宝贵的体液”,在他发布进攻命令的庄严时刻,他嘴里始终把玩的那支雪茄,在仰拍的镜头中不由自主高高翘起来……如果对比原小说就知道,电影版的《奇爱博士》已经把小说中很多低廉玩笑剔除或者弱化了,但影片尾声地球人命在旦夕时的性玩笑,表明所有那些名字的讲究都义有所指。当国防部作战室的所有男人们不分意识形态和国籍、不分军阶、军种,全都津津有味地在奇爱博士“十个女人配一个男人”的奇妙主意下,畅想起未来地下矿坑生活一夫一妻制的必然终结。博士说,所选的女人要具有高度性感的刺激性,而男的要优秀,要包括军方和政界上层,这样在不到100年时间里就可以缔造新的一代优秀的美国人。一时间大家忘了几分钟后全球即将毁灭的事情,迫不及待地要开始跟苏联展开“矿坑竞赛”,战争的雄性本质和荒谬特性可谓一览无遗。
现在我们就可以来探讨很多人都忘了问、或者被问到的时候不免语焉不详的问题了:为什么这部电影要以一个情节上不起眼的配角、在片末才出现的“奇爱博士”来命名?那长长的、古怪的片名的后半部分到底是什么意思:奇爱博士,或我是怎样停止焦虑而开始爱上核弹的。原来,这是一个关于“奇怪的爱”的故事,而这种奇怪的爱的最高造诣者正是“奇爱博士”,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配角”,却是所有角色的集大成者,所以在他雄辩地开口之时,所有人都靠边站洗耳恭听:原来战争居然可以绝妙地解决雄性的焦虑,怪不得满屋的眼睛都难以置信地大放光辉。
《奇爱博士》剧照博士之爱,和他不听话的右手
《芝加哥太阳报》的美国影评大腕伊伯特两次撰文、三次发表出来评说《奇》片,都对其结尾很不感冒,认为那一段奇爱博士的演讲完全是画蛇添足。很显然如果不是库布里克的艺术智商太低,就是伊伯特在奇爱面前迷失了靶心,这倒也正好显示了库布里克的叙述结构跟一般好莱坞电影的许诺和造成的期待都无法接轨。
拨开“冷战”“核威慑”的面纱,《奇》片跟库布里克后来的《2001》不但有很类似的结尾方式,更有着同一的深层主题,即理性设计了机器,机器按照理性的逻辑完美地运行,最后竟带来人的毁灭。“奇爱博士”就是疯狂理性的化身。当密码终于被破解、大部分飞机终于撤回、作战室里一片欢呼时,“勃起”将军吹口哨带领大家感谢上帝,而奇爱博士呢,在黑暗中静默如一尊蹲伏的幽灵,暂时退出聚光灯,却又像是随时都可能飞扑回来;在得知核毁灭终究不可避免时,他终于一下又回到了视野中心,不但迅速计算出放射性需要多久才能减弱消失,更迅速地、抑制不住亢奋地提出了他绝顶聪明的“后末日” 生存主张。
“奇爱博士”的形象取自美国火箭专家布劳恩的身世(纳粹德国V-2导弹之父),加上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的口音、卷发和他的思想,更有美国核战略专家的影子和言论,而他所效力的“布兰德公司”,当然指的是美国高级智囊“兰德”集团。奇爱博士在黑暗中也始终带着墨镜、始终高度紧张地咧嘴笑谈的煞白的脸庞,恍若邪恶撒旦让人不寒而栗,他演讲起来可以那么天之骄子地昂扬和不容置辩,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右手!那只藏在黑手套中的手,在一片颤栗的抽搐中,要死捏住他的香烟、要卡他脖子、要不停地举起来行纳粹的死亡之礼,透露出他的过往身世。注意“手臂”一词arm,也指武器、军备。在奇爱博士用左手彻底打软了右手(左派、右派?)之后,世界毁灭的冲击波下他突然激动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弗兰肯斯坦般冲向前方并狂喜地用德文高呼,不是“上帝啊我站起来了”,而是“领袖啊!我站起来了!!”这是本片最后一句台词,就算你不懂德文、不懂英文,那发音的物理质感也足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已经没有篇幅来讨论《奇》片的视觉风格、以及用口语来讨论天下大事的语言风格怎样支持电影的理念并丰富了表达,以及精彩的表演(包括塞勒斯一人出演三个角色)怎样将一个荒唐的故事演绎得栩栩如生真实可信,但必须提及库布里克绝妙的音乐使用。先有片初的飞机做爱歌曲《请再温柔一些》,片末地球的核爆狂欢中则有爵士老歌《我们还会再相聚》。德州上校不合时宜的牛仔爱国主义,跟二战爱国歌曲《强尼大步回家乡》那紧锣密奏的小军鼓真是相映成趣,伴着这首曲子,金刚上校骑氢弹如骑疯牛的末日姿态已经进入了电影史上永被记住的圣像行列,而那句“宝贵的体液”,也已成为美国电影四大经典台词之一。
《奇爱博士》拍摄四年后,库布里克拍摄了《2001:太空奥德赛》,那时核危机依然高悬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所以《2001》里面那根著名的白骨,扔上太空后变成的那个乳白色的巨大太空物件不是别的,正是用于星球大战的地球同步轨道核武器。现在虽然全世界的核武储存已经大为减少,不要忘了它们依然足够把我们活着和死去的人都摧毁若干个轮回。
本文原载于《科幻世界》
作者: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