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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Somewhere
我听过一些说法:即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罗列了七项罪,分别发生在罗马的七座山上,七个黑夜,七个白天。但是我没细究这些说法,因为这会将电影缩减成一个纵横字谜。我倾向把电影看成一个类喻,讲述一个活着没有核心的人的警示故事。
费里尼于1959年拍摄这部电影,在威尼托街(Via Veneto)上,在罗马夜总会的大道上,在路边咖啡馆里,在夜晚的游行上。他的主人公马赛罗(Marcello),是一个八卦专栏记者,连载报道日渐式微的贵族、二流电影明星、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以及商界女性(women of commerce)的“甜蜜的生活”。这个角色由马赛罗·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扮演。既然如今他的人生已告完结,我们可以发现,这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角色。两个马赛罗——既是角色又是演员——交织在一起,化身成一个英俊、疲惫而又绝望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做些有益的事,现实却被困在只有空虚的夜晚和寂寞的黎明的人生中。
费德里科·费里尼
电影从一个又一个视觉盛宴中接连跳跃,跟随马赛罗追逐新闻和女人。他家里有一个有自杀倾向的未婚妻(玛加丽·诺尔饰)(Magali Noel)。在一个夜总会里,他搭上了一个滥交的社交名媛(阿努克·艾梅饰)(Anouk Aimee),他们一同登门一个妓女在一间地下室的栖息处。这段插曲不是在堕落而是在睡眠中结束;我们无法确定马赛罗和谁发生过性。
又是一个黎明。我们开始明白电影的结构了:接连的夜晚和黎明,上上与下下。马赛罗钻进一个个地下夜总会、医院停车场、妓女简陋肮脏的住所,以及一个古老的教堂地下室。他登上了圣彼得的穹顶、教堂场景楼的顶楼,以及他的偶像——知识分子斯坦纳(Steiner)(阿伦·库尼饰)(Alain Cuny)的高层寓所。他甚至飞过罗马的上空。
电影著名的开幕场景,一尊基督的雕像由直升飞机吊着飞过罗马上空,与海岸上的渔民渔网里捕捉了一条海怪的闭幕场景想匹配。两个基督的象征:雕像“美丽”但是虚假,鱼“丑陋”却是真实。两幕场景中都有沟通的失败。直升机在上空盘旋时,马赛罗想得到三位晒日光浴的美女的电话号码。结尾时,在海岸的对面,他看见了他去乡村寻宁静处写作时遇见的那个羞涩的女孩。她打手势提醒他,可是他想不起来,耸耸肩,转身离去。
如果开幕场景和闭幕场景对称,那么这样的对称还有很多,将神圣与猥亵匹配在一起,对两者一同质疑。开场不久的一组镜头中,马赛罗在罗马报道一位不可置信到丰满的电影明星(阿妮塔·埃克伯格饰)(Anita Ekberg)的到来时,心中充满了欲望。他尾随她登上了圣彼得的塔顶,堕入夜总会的深处,潜入罗马的深夜,野狗嗥叫,她跟着嗥叫着回应。他追随她直到黎明,她跳进特莱维喷泉(Trevi Fountain),他跟着跳了进去,将她理想化成所有女人的化身,一个真正完美的女人;她永远遥不可及。
《甜蜜的生活》剧照,刚刚逝去的女星安妮塔·艾克伯格
这组镜头可与后来孩子们宣布看见圣母玛利亚的那组镜头相对比。马赛罗追至现场,那里已被电视台摄像机和虔诚的群众重重包围。再一次,我们有了一个理想化的女性,希望她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孩子们领着信徒四处追逐,就像埃克伯格领着马赛罗游荡罗马。他们一会儿在这里看见了圣母,一会儿又在那里,跛子瞎子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老祖父乞求着一点指示。再一次,所有的事情在一个精疲力竭的黎明烟消云散。
《甜蜜的生活》中间的一个插曲讲到斯坦纳,他代表着马赛罗憧憬的一切。斯坦纳住在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公寓里。他主持着一个由诗人、民俗歌手、知识分子组成的沙龙里。他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和两个可爱无暇的孩子。当马赛罗看见他踏进一所教堂时,他们共同登上了教堂顶阁,斯坦纳演奏巴赫,力劝马赛罗要对自己更自信,完成写作。然后就在斯坦纳派对过后的第二个晚上,就在马赛罗带着打字机到乡间尝试写作时。出现了斯坦纳所在的第二个可怕的场景,这时马赛罗发现,斯坦纳的平和是由一张谎言编织的网构成的。
提到这些场景,就提醒了我们这部丰富多彩的电影还包括哪些其他的伟大瞬间。回音室。黎明的弥撒。最后不顾一切的狂欢。当然,还有马赛罗父亲(Annibale Ninchi)动人的一组镜头。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加入到马赛罗夜行一列。在一个俱乐部里,他们看到一个愁容满面的小丑(Poidor)吹着小号、拖着一只孤单的气球走出房间。马赛罗的父亲,凭着香槟壮起的勇气,与一个年轻的女郎愈发大胆轻浮起来。这个女郎欠马赛罗一个人情——结果却病倒了,离开,面色灰白,形容枯槁,仍旧在黎明。
电影拍摄时蕴含无限的精力。费里尼站在他早期电影的新现实主义(像《大路》[La Strada])和后期电影(《朱丽叶与魔鬼》[Juliet of the Spirits]、《阿玛珂德》[Amarcord])的夸张的视觉狂欢的分界点上。他的自传《8 1/2》,拍摄于《甜蜜的生活》三年之后,是一部姐妹篇,但是更加出名:彼时的主人公已是一位电影导演,而此时的他却是一个年轻的四处谋利的报社记者。
《甜蜜的生活》海报
尼诺·罗塔的音乐与题材结合得天衣无缝。有时是宗教颂歌,有的时候是爵士,有的时候是摇滚;潜伏在音乐中表达着不敬的是大号和风琴,和流行歌曲的片段(《暴风雪天气》[Stormy Weather],更有甚者《铃儿响叮当》[Jingle Bells])。角色们总是在移动中,罗塔为他们的队列和游行伴上音乐。
选角总是按演员的气质类型而定。阿妮塔·埃克伯格可能没有多少演员的气质,但是她是扮演自己的不二人选。莱克斯·巴克(Lex Barker),红极一时的电影泰山,扮演她醉醺醺的男友,古怪可笑。阿伦·库尼扮演不苟言笑而自信的斯坦纳令人信服,这也是他的结局令人震惊的原因。想想阿努克·艾梅,她墨黑的眼镜掩盖住一个眼睛的瘀伤;理智明事理的Adriana Moneta扮演的街头妓女;Alan Dijon扮演夜总会里撒旦似的头目;还有一如既往的马斯楚安尼,他的眼睛总是因为头痛、或者灵魂的痛楚而眯缝着。他一直是个消极的演员,而在这部电影中,这是必不可少的特质;寻找幸福却无力迈开步伐,他为无休无止漫无目的的寻找、试图取悦所有人耗费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玩杂耍的人,把戏多,技巧少。
电影不会改变,但是观众会。当我在六十年代看《甜蜜的生活》时,我还是个青少年,对我而言,电影代表了我梦想的所有一切,欧洲异国情调的吸引力,玩世不恭的记者疲惫的罗曼史。当我在七十年代重看时,我正过着马赛罗版本的生活;芝加哥的北大道(North Avenue)不是威尼托街,但是凌晨三点钟,居民们同样活色生香,而我也正值马赛罗的年纪。
当我在八十年代看这部电影时,马赛罗依旧年纪不变,但我已老了十岁,并且不再喝酒,不再视他为角色偶像,相反,将他看作一个受害者,无望地寻找幸福,却遍寻不着。方式不对。到了九十年代,当我在科罗拉多大学逐帧逐帧地分析这部电影时,马赛罗似乎更年轻了,我曾经欣赏过他,批判过他,而现在,我同情他,喜爱他。当我在马斯楚安尼死后旋即再看这部电影时,我想费里尼和马赛罗曾经有过共同一刻的发现,并将之拍成了不朽。这里未必有甜蜜的生活。但是有必要让你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