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豆瓣
作者:aratana
1963年拍出《野兽之青春》,1964年拍出《肉体之门》的铃木清顺,以其现代性的思维和手法,早于大岛渚、吉田喜重和筱田正浩,昭示了日本新浪潮的到来。但这似乎也注定了铃木清顺的命运,无法如新浪潮猛将那般颠覆一切,却也回不到传统中来。
到了1965年,铃木清顺改回黑白,拍摄了战争题材的《春妇传》,在我看来,这部影片神奇地完成了先锋与传统的转承与平衡,因而从他此前和此后的众多杰作中脱颖而出。
《春妇传》CC版海报
《春妇传》的思维向度,在传统的反战思潮中加入了女性主义的现代命题。一方面,电影的反战主题与优秀的日本战争片异曲同工,既对引发战争的军国邪恶进行批判,又对传统的愚忠报国进行反思。这一对矛盾体构成了日本战争片的核心题旨,《春妇传》并无特别之处。但《春妇传》借助一个因情堕落,自愿成为慰安妇的女主角琴美(野川由美子饰)来表述,却凸显了现代性的特质。黑泽明的《我对青春无悔》,虽然也以女主角的思想转化完成对战争的控诉,但黑泽的态度明显是上扬的,他不惜以原节子的理想主义的虚假形象来反衬战争的彻底的恶,也是传统电影观念摆脱不了的思想局限。而琴美不是这样,她自甘堕落,享受男人,对贞操无所谓,却是个痴情种。她认准了三上(川地民夫饰),便以不容置疑的言行来否定情人的愚忠,逃跑、做俘虏也在所不惜。在此铃木清顺明确地表达出“只知道死,是懦夫的举动,活着才是最艰难的”(结尾处的对白)这第一层主旨,又通过琴美随三上一同自杀表现了琴美(作为女性)比三上更深刻、更值得钦佩的人性价值。堕落引向真实,真实成就伟大,似乎正是铃木清顺女性主义的逻辑。
《春妇传》的影像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前提是不要拿新浪潮中某些纯粹的影像实验做比较。铃木清顺一直以来被冠以“异色”之名,却并非如神代辰巳、武铁智二等纯以情色取胜,倒更像是“奇异之色”。比如电影中常被提及的一幕:琴美幻想副官成田见到她与三上缠绵时的情形,定格的成田如照片被撕碎。既表达出琴美内心的怨恨之情,又暗含了铃木清顺乖戾的影像风格,他最乐意在电影陷入传统情绪的瞬间,插入“戏作”作为抽离。又比如面对琴美一次又一次的“真情”嘶嚎,铃木的影像竟然让人感觉到女主角的惺惺作态和厌烦。《春妇传》细节上的现代化影像还有很多,如定格正反打、曝光过度、声画分离等手法,早已被新浪潮的导演们用烂。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本就少之又少且不厚道的剪辑下,电影中的情色镜头非常漂亮,一方面,借助局部肢体(尤其是手)的特写来表现性爱的烈度;另一方面,几帧接近静止的半裸画面,透过神奇的打光(加之野川完美的肌肤),营造出美轮美奂的效果,丝毫不见猥琐。此外,琴美穿行夜战中炮火纷飞的一幕,黑白的影像竟然让我想起了《现代启示录》……
把铃木清顺置入日本新浪潮导演当中,我觉得今村昌平似乎与之更合拍些。如果说大岛渚们以破坏前辈导演精心构筑的日本神话为己任,那么今村和铃木却是在挖掘这些神话的B面。它们依然属于传统,却是被屏蔽的、俚俗的和心照不宣的。不同的是,今村走向了历史与文化深处,而铃木似乎更钟情于现实和“戏作”本身。
所以1966年拍摄的《暴力挽歌》,虽然有着野寇仔电影的现实娱乐,却也因铃木清顺的乖戾风格而成为他一个阶段的终结。十多年后,当他重新出发拍出大正三部曲时,先锋已成正典,即便是失却了与传统的均衡,大师也已铸成。反倒是面对迄今为止铃木最后一部的无厘头《狸御殿》,在失语的同时,又让我们体验到革命前夕山雨欲来的虚假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