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大落的导演生涯
市川昆本名市川仪一，1915年11月20日生于三重县宇治山田市，出生后不久丧父，四岁时随母亲移居大阪。他小学时算术很差，但图画成绩出众。中学就读于市冈商业，因骨疽病 （实为误诊） 退学到长野县亲戚家静养，每天绘画度日，有意成为画家。一天，他在电影院看了伊丹万作的《国士无双》（1932）大受感动，遂改变志向转攻电影。
在片场工作中的市川昆1933年市川进入京都的J·O摄影室，从事动画影片的绘画和制作，也有机会研究沃尔特·迪士尼的卡通名作。他醉心创作动画短片，还是日本彩色动画的先驱。1936年，J·O与东京宝冢归入东宝旗下，开始拍制剧情长片。市川不久也转当助导，先后跟随石田民三、中川信夫、青柳信雄和阿部丰等名导演工作。战争结束前几个月，他开始拍制木偶短片《娘道成寺》，次年完成时因剧本未受检查而被美国占领军没收和禁映。
1947年，市川昆转往新东宝以助导身份拍摄该公司的首部电影《东宝千一夜》，翌年升任导演后才完成《花开》和卖座的《三百六十五夜》。以后三年他替新东宝导演了多部通俗剧。1951年底他返回东宝后转变风格，改以社会讽刺喜剧娱乐观众，代表作是改编自横山泰三漫画的《胡涂先生》（1953）。1955年他改投日活，把夏目漱石的《心》成功搬上银幕，发挥了他擅长改编文学作品的卓绝才华。1956年他以《缅甸的竖琴》扬名国际，荣获威尼斯影展的首届圣乔治奥奖。同年他改赴大映工作，八年间将十多部文学作品搬上银幕，最出色的为《炎上》（1958）、《键》（1959）、《野火》（1959）、《弟弟》（1960） 与《破戒》（1962）。
《东京奥林匹克》CC版海报1965年3月，市川昆作为总导演拍摄的纪录片《东京奥运会》在日本公映，创下了逾12亿日元的史上最卖座纪录。其后该片的删剪版本在国外放映时亦赢得好评，使他成为名声仅次于黑泽明的日本导演。可惜好景不常，之后多年他在电影界一直无大作为。1973年，他创立的昆公司和ATG制作了《股旅》一片，才一洗他数年来的创作颓风。
1970年代末，市川昆先后导演了五部改编自横沟正史（1902-1981）的推理小说的影片，摇身一变成为创作侦探片的巧匠。到1980年代，他又回转到以前改编文学作品的旧路，完成《古都》（1980）、《细雪》（1983）、《阿繁》（1984）和《新缅甸竖琴》（1985）等影像优美的佳作。此外，他协力制作的《子猫物语》（1986）是开拓新境界的动物故事片，票房收入竟然高达54亿日元。他添加了科幻色彩的古典名著《竹取物语》（1987），也取得收入15亿日元和年度卖座片亚军的好成绩。在80岁之后的平成年代，他继续推出《四十七刺客》（1994）、《八墓村》（1996）、《放荡平太》（2000）、《偷偷的妈》（2001） 和新版《犬神家一族》（2006）等九部电影，以及短片《梦十夜·第二夜》（2007）。
“太阳族”与“奥运会”的争议
市川昆的电影，由于一不说教，二不伤感，和传统的日本电影大有区别，曾经多次引起争议。1940年代末期，左翼影评家对市川昆的作品极为不满，认为他的电影荒唐无稽、通俗无聊和缺乏思想性，引起市川昆的激烈反辩。1955年，石原慎太郎（1932-）的小说《太阳的季节》在部分委员的强烈反对中（六票对三票）荣获芥川奖，描写太阳族（战后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的电影随即出现。1956年5月，古川卓巳（1917-）的《太阳的季节》率先登场；6月，市川昆的《处刑的房间》引起轰动；7月，中平康（1926-1978）的《疯狂的果实》推出了石原裕次郎和北原三枝这对最佳配搭。这些影片表现了性与暴力和愤怒青年对社会的反抗，受到了舆论界的严厉谴责。由于市川昆的《处刑的房间》有迷奸和私刑的场面，更被直指为伤风败俗及违背社会道德之作，备受乡县政府、妇人团体和教育团体的激烈抨击。一时要求禁映之声四起，引致市川昆与《朝日新闻》批评家井泽淳在《电影旬报》上对谈激辩。当时的文部大臣清濑一郎趁机利用这些反对之声，重新提出设立电影审查制度。电影界被迫自律，遂改组了映伦（映画伦理管理委员会），让它脱离映连（日本映画制作者连盟）而独立。
《细雪》CC版海报1965年，市川昆将40万（近122公里）、70小时的菲林剪辑成170分钟的《东京奥运会》纪录片，实在花了很多心血。但全片关注选手的表情和动态多于交代各项竞赛的胜负，镜头呈现人间的幽默多于国家的威风，引致日本奥委会的不满。当时自民党政府的河野一郎国务大臣，立即提出 “是纪录还是艺术” 的责难，因而触发全国上下的论争。幸而电影界中大部分人都支持市川昆创作自由的立场，而日本观众更以踊跃进影院观看，以实际行动来表达他们对影片的欣赏。
无人能及的文学改编
执导长达60年的市川昆毕生拍了78部电影，其中大约有60部改编自广播剧、舞台剧、长篇小说和其他文学作品。拍片这么多，当然会有一些失败或平庸的作品。大部分日本导演是电影公司的雇员，公司安排他们拍什么都要听命，没有选择的余地。市川昆曾经表示，自己真正想拍的电影只有十余部。他有两部影片被《电影旬报》选为年度最佳电影：《弟弟》与《我两岁》（1962）。前者借姊弟之爱描写人的孤独和暴露家庭的阴暗，是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也是他在幸田文 （1904-1990）的原作于1956-1957连载于《妇人公论》时就有意拍摄的电影。后者取材于医师松田道雄（1908-1998）的育儿书，虽然他将其表现为一首对生命的颂歌和一出幽默风趣的喜剧，借婴孩的眼睛看父母祖母及世界，但这不是作品其实只是公司要他完成的一件差事——因为市川昆拍《破戒》的雪山外景花了不少时日，大大超出制作预算，公司不满之下，就要他赶拍两部卖座商业片作为补偿。没想到市川昆却化腐朽为神奇。他也把三上于菟吉 （1891-1944）的陈旧复仇故事《雪之丞变化》（1935）重拍成一部叙事新奇与影像华丽的影片。该片在欧美享誉甚隆。
岛崎藤村（1872-1943）的《破戒》（1906）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不朽名作，主题探讨了在社会上受歧视的贱民问题。小说在1948年被木下惠介搬上银幕，并且当选《电影旬报》十大佳片的第六位，但木下的前作与市川的后作相比，显然略居下风。若有其他导演改编同一部文学作品的话，无论是在之前或之后，成绩十居其九都不如市川昆。除了拍过《细雪》的阿部丰与岛耕二外，新藤兼人（1973年的《心》）、高林阳一（1976的年《金阁寺》）、神代辰巳（1974年的《键》）、衣笠贞之助（1935年的《雪之丞变化》）、渡边邦男（1962年的《恶魔的拍球歌》）、松田定次（1949年的《狱门岛》）与田中重雄（1952年的《女王蜂》）等知名导演，就曾和石川昆暗中较量，结果统统败下阵来。
《犬神家族》（1976版）海报作为妻子与合作者的和田夏十
1947年，市川昆认识了在东宝当翻译员的茂木由美子（1920-1983），她是东京女子大学英文科出身的才女，以“和田夏十”为笔名创作剧本。二人在市川升任导演后的1948年4月10日结婚。婚后她只为丈夫执笔撰写电影剧本，虽然在家中自己没有书桌，却一直坚持到《东京奥运会》后才决定封笔，前后凡18年，是市川昆电影创作上的得力助手，幕后的艺术贡献极大。其后当市川昆在京都拍摄电视剧集《源氏物语》（1965-1966）时，却接到和田夏十的电话，告知她不幸患上乳癌。
市川昆在妻子患病后继续努力创作，在1976年替角川春树事务所拍制了该公司的第一部影片《犬神家一族》。这部改编自横沟正史推理小说的影片，除了演员阵容鼎盛外，复以惊险曲折的情节，风格鲜明的剪接，和演员及工作人员姓名的“巨型字样”设计，让年轻观众看得目瞪口呆。市川昆其后亦替东宝公司完成另外四部由石坂浩二（1941-）主演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卖座片：《恶魔的拍球歌》（1977）、《狱门岛》（1977）、《女王蜂》（1978）与《病院坡吊颈之家》（1979）。
和田夏十与癌病搏斗十多年，在市川昆完成《古都》及《幸福》（1981）后，坚持要市川昆拍摄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并重新执笔替丈夫撰写影片的最后一场戏。做过两次手术的和田在1983年1月1日入院，病重时平静地写下她死后丈夫应该做的事，终于等不到《细雪》的公映，于2月18日谢世。
市川昆与妻子和田夏，两人搭档18年之久形式比内容重要
综观市川昆60年的导演生涯，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前四期均以十年左右为一期。1946-1955年的“锻炼期”，是他实验性强而颇带异端的学习时期，所以被人称为“天才儿童”或“昆·考克多”（考克多指以拍摄奇特的前卫电影著称的法国诗人让·考克多）。1956-1965年的“绚烂期”，是他佳作如林的黄金时代，风格多变而影像慑人，屡次向不可能电影化的题材挑战而高奏凯歌。十年间他竟然拍了约十部杰作及佳作，令人叹为观止。在1966-1975年的“曲折期”中，他虽热暂时迷失方向而拍片较少，改向电视方面发展，也有中上水平的《股旅》和破天荒以猫来叙事的《我是猫》（1975），令观众眼界大开。1976-1985年是他的“振作期”，在商业上和艺术上的中兴时期，而以他重拍早年杰作的《新缅甸竖琴》为终点。1986-2007 年可称他的“黄昏期”，这时影片比以前少，但亦导演电视片人。
市川昆的电影，形式比内容重要，因为他认为形式就是内容，他作品的画面构图也特别出色。《雪之丞变化》有一个镜头，夜景中只有一点灯光，一条长长的白绳突然被投入漆黑的虚空，神秘且惊人，极具魅力。市川昆改拍文学作品非常成功，因为他有优秀的编剧家，有擅于表现时代精神的美术指导和摄影指导，而他自己又擅长用影像来抒情与叙事。他拍《弟弟》时，与摄影指导宫川一夫商量，为了呈现大正时代（1912-1926）的气氛，除了采用接近单色的色调拍摄外，更在冲晒底片时，用残银法（在正片显像时保留若干银粒子以抑止彩色的显现）处理，使画面显得深沉古雅。《细雪》中雪子最后的相亲对象旧贵族东谷，在相亲时和后来陪伴雪子到车站送别鹤子一家时，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但其温柔体贴的形象却早已深深地印刻于观众的脑海里。
市川昆电影的主人公，多抱有一份痴迷和执念，无论是异国赎罪、美的憧憬、纵情色欲、绝境求生、手足情深、为父复仇、航海冒险、竞赛争胜或追查凶手，皆全力以赴，永不退缩。而市川昆毕生勇于实验，透过谦厚的人文精神，创造出崭新的影像感觉。早在1960年代，三岛由纪夫和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就表示非常欣赏市川昆。筱田正浩也认为，市川昆在电影技术领域指引了他那一代的前卫电影人。2000年德国柏林电影节颁给他柏林摄影荣誉奖，2001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影展颁给他终身成就奖，可算实至名归。
原载于外滩画报
作者：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