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12年日本女星山田五十铃以95岁的高龄离世后，一直想找机会去回溯她的传奇一生。在近代日本女优的谱系中，很少有人可以像山田五十铃般惹人注目。一方面她的演艺才华早已获得众口一词的赞誉，在1993年获得”日本文化功劳者”的表彰，2000年更是成为第一位获得文化勋章的女优。事实上，在成泽昌茂（沟口健二的入室弟子）笔下，沟口便曾说过电影女优中最厉害的就是山田和田中（即田中绢代），屏息静赏此二人的演技便可，其他人都无法相提并论！
然而，除此之外，山田五十铃也是最受娱乐八卦杂志欢迎的女优。她18岁时与男优月田一郎结婚，此后的人生又经历四次婚姻，也不乏多段婚外情。她在1954年与当时的男优丈夫加藤嘉公开宣布离婚时，媒体披露两人各自有外遇，更有趣的是，当山田在记者面前表示以后不会考虑再婚时，连加藤也按捺不住提醒她要慎言，否则一旦遇上年轻的男性又会重堕爱河，果然翌年就传出她与男优下元勉同居的消息。据黑泽组的野上照代回忆，当年黑泽明因《蜘蛛巢城》远赴伦敦，本来早已安排一同成行的山田五十铃最后失约，黑泽明大动肝火抱怨山田又缠上男女关系。其实他是为山田不值，因为黑泽明认为以山田在电影中的精湛演出，一旦出席伦敦影展大有可能夺奖而回。而且黑泽明更别具慧眼地以契诃夫小说《宝贝儿》中四度结婚的女子来形容山田五十铃，而她的确正是这样一名可爱的“宝贝儿”。
《浪华悲歌》中的山田五十铃
艰苦的奋进之路
山田五十铃生于1917年，父母都是表演艺人，但因家境贫困，加上父母不和，所以少女时代一直在孤寂凄冷的景况中度过，12岁便进入日活开始演艺生涯。在日活时，她的出众才华很快受人赏识，成为一线红星，随即被当时的第一映画以重金挖角，力邀转籍（日活的月薪是100，而第一映画给出的契约金是两万，月薪1000，每出一部作品再加200）。她在转籍后拍摄首部作品《建设的人》（1934）时认识了第一任丈夫月田一郎，两人迅即堕入爱河。月田曾离过婚，与前妻育有子女，但山田一概不理，而且在之后的岁月里她不断和这样有着大同小异背景的男性出现感情纠葛。后来山田在接受《女性自身》（1963年1月21日）访问时直言，因为月田年幼丧父，一直孤身一人，让她由同情而生出爱情。两人结婚后，月田本来希望山田可以引退，专心在家相夫教子，但后者坚决反对，婚后翌年生下女儿山田美智子，即后来同样成为女优的瑳峨三智子——母女俩的纠葛暂且按下不表。
婚后山田五十铃继续在日本影坛大放异彩，在沟口健二麾下拍出《浪华悲歌》及《祇园姊妹》（都为1936年）以及与成濑巳喜男合作《鹤八鹤次郎》（1938）等名作。随着她的声名日隆，月田也被传媒改称为“五十铃之夫”，拖拉一番之后两人在1940年决定分手，而美智子也交由月田抚养，山田则继续发展她的女优之路。
《浪华悲歌》中的山田五十铃
离婚后，山田五十铃的人生就此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调子演进。1947年她拍了《女优》后，又与导演衣笠贞之助发生广为人知的绯闻关系。而1946至1950年间，因为东宝与工会的对立激化，山田五十铃积极带头参与1948年占领东宝摄影厂的示威活动，令当时在日美军要出动战车及战机平息风波，即所谓“只有军舰没有来”的东宝争议，该事件直接导致后来新东宝的成立。山田五十铃与加藤嘉的婚姻也是在当时打下基础，因为后者正是左翼工会的活跃分子。但在东宝争议后，山田很快发现自己被电影界纳入了黑名单，没有公司再敢起用她。山田却没有就此退缩，反而积极致函不同导演，表达合作意愿，终于再创高峰，拍下成濑巳喜男的《流浪记》（1956）、黑泽明的《蜘蛛巢城》（1957）及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暮色》（1957）等巨匠名作，也赢下当年日本的各种女优奖项。由以上这些经历不难看出：山田五十铃绝非一般的善男信女，她以顽强的生命力和锲而不舍的狠劲，不断与时代氛围及男女角色的掣肘对抗，并以接二连三的佳作证明自己的成功。
山田五十铃在黑泽明的《蜘蛛巢城》中有极其出色的表演
演技造诣的误会
已故专事研究日本电影的西方著名学者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对山田五十铃的表演艺术推崇备至，并借用歌舞伎中“型”的概念来加以赞颂。所谓“型”是艺能用语，乃日本狂言、人形净璃、歌舞伎及舞蹈等传统艺能演出项目中针对演技的描述，指代代继承并加以洗练化的表演形式，因为一般通过表演者的技艺加以承袭，所以往往出现不同流派及家系的演化。里奇认为，山田五十铃的一举手一投足均精准无误，那正是反复训练出的对“型”的执著，以求达到完美的境界。他还以黑泽明的《低下层》（1957）为例说明，由于导演对表演要求严谨苛刻，所以开拍前所有演员都必须接受一个月之久的彩排训练，此举令当时不少演员口出怨言，但山田五十铃却从没有半句不满，因为她明白也深悉这正是黑泽明对表演的必然要求，换言之也是对“型”的深情专注，这与她的行事风格恰好不谋而合。
我想说的是唐纳德·里奇以上的观察不能说是错误的，但他也显然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而未见全景。要探讨山田五十铃的演技之谜，我认为还是应该从对她最赞不绝口的沟口健二出发。正如上文提及的，沟口一生最推崇的女优正是山田五十铃及田中绢代。事实上，在沟口长达33年的导演生涯中，最有代表性的常用女优分别为前期的山田五十铃及中后期的田中绢代；前者代表作有《浪华悲歌》及《祇园姊妹》，后者则有《夜之女》（1948）、《无法恢复的恋情》（1949）、《西鹤一代女》（1952）、《雨月物语》（1953）及《山椒大夫》（1954）。两人无疑有共同点：一方面在生活中都是倔强刚毅的新女性（田中绢代于1927年与导演清水宏结婚，两年后便以意见不合离婚独立），同时在表演技艺上又都经过严格的传统戏剧训练，对导演从能剧借用肢体表演技巧的要求都能应付自如，所以才得以成为沟口的爱将。
成泽昌茂对两人的演技有以下的分析，他认为两人的造诣分属不同的门派套路。山田是天才，而田中却不是，前者常以直观的方式进入角色，甚至连提出意见和导演讨论的机会也不多，一进入状态便收放自如，与角色融为一体；后者却是苦心经营，不断反复背诵台词，再仔细分析人物性格背景，从而精准地演绎出角色。事实上，里奇关于山田表演艺术中“型”的技法的投射，可能不过是美丽的误会。当年山田五十铃演出《祇园姊妹》，其实每天都迟到，时常要找人去捉她回摄影厂，有时候她更翻越厂内的矮墙爬进去，连沟口健二也叹气直指小铃（山田的昵称）始终是不良少女，却又拿她没有办法！
我的意思不是否定山田五十铃在演技上的超卓成就，而是认为仅从银幕表现推想，往往拿捏不准艺人的本质属性——山田五十铃的“型”艺，显然与她的直观感性关系密切，反过来她的疾走人生，也属一种“型”上的追求锻炼，而非只局限于传统艺术形式的探索努力。
山田五十铃与黑泽明
遗憾的母女关系
山田除了在男女关系上为人津津乐道外，值得提笔一书的还有她与女儿瑳峨三智子的关系。1992年仅57岁就在泰国病逝的瑳峨三智子一直与山田五十铃断绝交往。她17岁时加入东映，1956年转籍至松竹，逐渐成为松竹的当红女优。1962年成泽昌茂刚好有机会执导处女作《裸命》，原本希望山田五十铃及瑳峨美智子能借同片共演而和解，出乎意料的是，后者在片厂一直以“山田先生”称呼母亲，彼此恍如陌路人。
事实上，瑳峨美智子早已晋身一线女优，加上体弱多病，拍摄过程中需要对她多有迁就。而且她是百分百的夜猫子，白天完全不在状态，于是要求所有戏份均在晚上拍摄，但制作成本根本不可能如此浪费，结果日间一开工，峨便当场晕倒，电影也因此停拍了数月以等待她康复。当时在一旁的山田五十铃也担心不已，当成泽向山田探问心情，山田坦言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孩子，外人冷眼旁观或许觉得两人的关系趣味盎然，但作为母亲却苦不堪言，言语间甚至流下了热泪。
山田五十铃
可是人生就是那么讽刺，峨的天才式气韵某种程度可谓来自山田的遗传，而在人生路途上，虽然对母亲的男女关系非常反感乃至与她划清界线，但自己却又不由自主地走上大同小异的人生道路。她于1965年与男优冈田真澄结婚，两年后便以离异告终，其后进入起伏不定的阶段，牵涉到金钱纠纷及药物中毒等丑闻中。后来与男优森美树再生情愫，后者却又因中毒而遽逝，简言之就是私生活陷入一塌糊涂的境地，较母亲山田五十铃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著名小说家濑户内晴美以她为原型写下小说《女优》，可算是她留给后世的印记。
重新审视山田五十铃的一生以及她的表演才能和情感关系，意在强调两者绝不可截然二分观之——人生的历练往往就是由苦痛及伤痕中磨练出来的。我深信如果山田五十铃是一名贤妻良母，观众一定会损失良多。是的，此刻我是自私的人，也正因此才不得不提笔忏悔，以纪念永不消散的山田的演艺光环。
本文原载于外滩画报
作者：汤祯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