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和盛年隐退的演员往往被言过其实,但原节子成为传奇的资本太多太多,拥有绝世的美貌,却似丽莲·吉许一辈子神圣纯洁,终生未嫁;受尽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的赞叹,却在42岁拂袖而去,绝尘于银幕和茫茫人海中,隐居在历史古都,空留无尽的谜团和妄想给媒体;她演过贞女和荡妇,演过女学生和未亡人,但无论角色多变,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微笑,这种微笑时而像“二木头”贾迎春,透露着怯弱易碎和随风摇曳;时而像大智若愚者,看似万般不透,其实心里最明镜是她自己;时而像蒙娜丽莎的微笑,笑着笑着化为永恒的神秘,定格为日影一抹绝版风景。
原节子玩偶之笑
若说和风美女,必然会想到浮世绘中杏眼樱唇、柳腰桃面的小家碧玉,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大嘴大眼大鼻子的原节子这一款,原节子的美貌无缘古典和东方,反而烙上了西方美女的丰腴高挑和明艳靓丽。这可以解释原节子异于常人的成名经历:在山中贞雄的古装片中小配角默默无闻,被德国“高山电影之父”阿诺德·范克相中,出演他与伊丹万作各执一片的合作电影《新乐土》,却一举成名。有意思的是,在范克的镜头下,原节子仍然是典型的东方女性,1937年1月,影片在柏林首映,身穿和服的原节子引爆了德国观众兴奋的掌声,游历欧洲及美国一年后,原节子回到日本,反以法西斯美少女的形象在日本声名鹊起。此后在姐夫熊谷久虎的国策电影中,原节子一直延续着这种形象,她演过无数个目送恋人上沙场的少女角色,哪怕这些电影中丝毫没有谈情说爱的场面,原节子也被战时少年们捧为心目中的理想姐姐。
但与其说原节子是法西斯少女化身,不如说是新思潮推动下新女性代言人,因为在战后,原节子又摇身一晃,变成了从封建桎梏中解脱出来、闪烁着民主主义光辉的进步女性。黑泽明的《我的无悔青春》,她所饰演的继承父亲反战遗志、立志建设新日本的女性,不仅受到日本观众的喜爱,也为当时接管日本的美国军方击掌叫好。同年,吉村公三郎的《安城家的舞会》中,原节子再次饰演了没落贵族洞察世情、开明识时务的女儿,观众对原节子的喜爱直接与影片票房创高挂钩。所有人忘记了之前那个法西斯美少女,和原节子一起从战前崇洋转向战后国粹至上。1947年,《我对青春无悔》被评为旬报年度十佳片第二名,《安城家的舞会》列第一名,原节子被推上一线大女优的地位。三年后,今井正《青青的山脉》中打倒封建势力的女教师角色,巩固了原节子知性、进步女性的形象,但无论是以哪种形象,对于没什么野心的原节子来说,都是被拗出来的造型,其模式化的表演也招来了“大根女优"(指演技烂)的非议,直到与小津安二郎相遇,原节子才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角色。
圣女之笑
1949年又是原节子银幕高潮迭起的一年,《青青的山脉》入选旬报十佳第二名,木下惠介的《小姐,干杯》挖掘了原节子的喜剧才能,名列旬报十佳第六名,而列第一的正是原节子与小津安二郎合作的第一部影片《晚春》。《晚春》是小津安二郎前后期作品的分水岭,小津和日后成为终生拍档的编剧野田高吾为故事定下的基调——嫁女与离父,成了小津影片最重要的中心事件,其后的故事大都以此为主线加以变化。此外,《晚春》还定下了两条固定模式,原节子的“永远的女儿”和笠智众的“永远的父亲”。小津安二郎后来的电影,每部都有当时很红的“玉女”新竹三千代、司叶子、岩下志麻等演“女儿",也都温柔体贴、素雅安静,但她们均逃不脱原节子在《晚春》中的影子,甚至包括原节子自己在《麦秋》、《东京物语》的再三重复。
《东京物语》中的原节子在她真正固定成小津式“永远的处女”之前,黑泽明插了一脚,捣了一次乱。当年拍毕《无悔我的青春》的黑泽明,原本打算继续让原节子主演《罗生门》,但按当年专属契约制规定,大映的作品只能用大映的女演员,所以才用了京町子,再加上遇上东宝第二次罢工,原节子与其他几位大明星组成“十人之旗”去了新东宝,再次合作的愿望直到五年后的《白痴》中才得以实现。黑泽明依旧撮合了三船敏郎和原节子演对手戏,不过原节子成了彻彻底底的荡妇。《白痴》并不优秀,这对原节子或许是件好事,否则她不会那么顺利地在小津影片中奠定了自己圣女的形象。她的明艳适合端庄而不是放荡,小津安二郎熟谙这一点,沟口健二也懂得这点,“神圣”的原节子是他的禁区。
寡妇之笑
然而小津安二郎就像存心不想让原节子恋爱、结婚,就算原节子过了花样年华、不再适合演处女乃至老姑娘,在她经过短短一部《东京暮色》里不幸人妻的跳板后,直接让她丧了偶当了寡妇。《秋日和》与《小早川家之秋》中,守寡的原节子清心寡欲,俨然从圣女升级到了圣母。这时又有一个人出来插脚,但这次不是捣乱。沟口健二自觉不碰原节子,但另一个女性电影大师成濑巳喜男没理由拒绝之,在他的镜头里,原节子呈现出多面化,《饭》里是犹豫的,《山之音》里是隐忍的,《娘·妻·母》里则热烈奔放。
所有的人都将她神圣化,唯独原节子不能也无法将自己神圣化,没有一个电影大明星能像她一样如此看透名利,不仅不视电影为艺术之类的阳春白雪,甚至藐到糊口的底线,表示足够饱食一生,就没必要戴着面具生活。原节子在1962年稻垣浩的《忠臣藏》拍毕后,宣布息影,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是1963年小津安二郎的葬礼上,但葬礼记帐本上签的是她的本名会田昌江,那个名叫原节子的女人,已经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历经沧桑,洗尽铅华。而这个叫会田昌江的女人全身而退,独身一人隐居在古都镰仓,从此拒谈电影和小津。任世人再去猜测小津安二郎和原节子的亲密关系(两人在《麦秋》开拍前被传结婚),都是枉然,只是一点令人唏嘘,镰仓是小津安二郎的固定取景地,他的墓地也位于此。会田昌江现年89岁,仍然过着她安详平静的晚年。
本文原载于《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