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妨碍他国人民感情
1951年6月6日,第一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在Titania Palast电影院揭幕,开幕电影是希区柯克的《蝴蝶梦》。苏联对西柏林的封锁已经解除了两年,柏林电影节基本上是美国人办的,目的是向冷战中的东方展现“自由的世界”。
作为针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艰巨文化战争”的大使,好莱坞明星大腕尽义务不在话下,加利·库柏和詹姆斯·斯图尔特是电影节常客;加里·格兰特、亨利·方达、丽塔·海华斯、沃尔特·迪斯尼都为围城柏林添过光。
索菲亚·罗兰,这位当年“乳沟露的太深”的女人,在1994年获得柏林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熊奖
各种派对自然不可或缺。最著名的派对主人是电影制片人阿尔图·布劳纳,大屠杀幸存者。今年91岁的布劳纳向媒体讲了一个段子:一个地中海来的高个子姑娘,乳沟露得太厉害,他还以为她是做皮肉生意的。她挽着一位德国制片人的手来到布劳纳的派对,他见状立刻把这位朋友拉到一边,责骂他找女伴怎么这么不讲究,后来布劳纳知道了这个不得体的女伴,名叫索菲亚·罗兰。
1932年威尼斯电影节成立,是墨索里尼需要它充当法西斯政权的宣传工具;而1930年代末戛纳电影节的筹划,则是民主政权对威尼斯的回应。如今三大电影节中最政治的柏林,当初成立的政治动机,其实反不如另外两家直接。早期的柏林电影节恐怕比戛纳更“艺术”——法国新浪潮正式亮相在柏林而不是戛纳,夏布罗尔、戈达尔最初获得成功都是在柏林。
但柏林的历史命运很自然地把它拽到政治话题面前。1956年,法国导演阿仑·雷乃反映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纪录片《夜与雾》入选戛纳电影节,西德驻巴黎大使提出了书面抗议,因为国际电影节条例第五条规定,放映影片不得伤害他国人民感情或妨碍他国间和平,戛纳被迫取消了影片放映。但影片脚本作者让·凯霍自己就是集中营幸存者,他认为电影必须放映,而且应该让德国人看到。他给德国作家和人文学者海因里希·伯尔写信谴责了禁映行为,伯尔随后促使柏林政府将《夜与雾》选入了柏林电影节。1956年7月1日,《夜与雾》在柏林首映。
今年担任最佳处女作评委的德国导演米歇尔·韦尔霍文,是柏林电影节历史上的一位关键人物。1970年他的电影《O.K.》入围竞赛,黑白电影冷酷地描述四个士兵将一个女孩先奸后杀,虽然故事场景设置在东欧,但很显然是由1966年一部越战纪录片改编,当事人是美国大兵(1989年布莱恩·德·帕尔马的《越战创伤》也写了这件事)。
评委会主席,美国导演乔治·斯蒂文斯怒了。斯蒂文斯二战时曾在美国陆军通信兵部队服役,拍摄过诺曼底登陆和解放达豪集中营,现在德国人竟敢指摘我们的战争罪行?他要求《O.K.》撤出竞赛单元,否则就辞职。评委南斯拉夫导演杜尚·马卡维耶夫觉得自己应该为敢于自由批判的德国年轻导演辩护:“我对斯蒂文斯解释说,如果说我们学会了相信自由,那正是美国人教给我们的。”但斯蒂文斯听不进去,还指控马卡维耶夫是昂纳克(不久之后的东德领导人)手下的间谍。
《阿尔法城》剧照,戈达尔曾凭借该片斩获第15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电影节要求所有评委签一纸保证书,承诺不对外透露评委争吵的内容。马卡维耶夫留了个心眼,在签字前把这事告诉了两个朋友:意大利导演贝尔托鲁奇和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他们迅速撤出了自己的竞赛电影,声援韦尔霍文。马卡维耶夫随后也辞了评委职务。
据说西德总理威利·勃兰特亲自介入了此事,要求评委会妥善解决。但没人能解决。评委会在没有决出任何奖项的情况下全体辞职,电影节提前终止。1970年的柏林电影节成为惟一没有发奖的一届。
大岛渚
学生们唱着《国际歌》上街游行,声讨电影节对另类和前卫影片做不到宽容,跟不上当代电影潮流。这场风波直接导致了“国际青年电影论坛”在第二年诞生,由乌里希·格里戈尔担任主席。“我要找棘手的、不寻常的事情来做。”格里戈尔说。他和妻子埃里卡共同经营论坛单元,在全世界发掘新锐的电影和作者。1976年他们在论坛单元放映了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感官世界》,结果政府没收了影片拷贝,并指控他们“传播淫秽”。这部影片今年在电影节回顾单元展出,它早已成为日本电影经典。
不就是一部电影吗?
当年的柏林电影节从韦尔霍文这件事里受到了教训和启发。
1979年,美国自己的越战题材电影,迈克尔·西米诺的《猎鹿人》来到了柏林。影片反映三个美国青年在越战中受到的创伤,但创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被越军俘虏后受到了残酷折磨。
这次是苏联代表团退出了电影节,抗议《猎鹿人》恶意贬低了越南人民。随后,古巴、波兰、保加利亚、匈牙利、东德和捷克也都撤出,还包括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两位评委。
《猎鹿人》海报
制片方美国联艺电影公司总裁迈克尔·威廉琼斯在暴雪中降落柏林机场,从他的德国总代那里听说了事情原委。当唐纳把几种仍然可能的解决方案摆在他面前,他爆发了:“说什么我们也不会从柏林撤片!见鬼,不就是他妈的一部电影吗?让他们去死吧!要是我们离开柏林,就是你们赶走的!”
柏林政府毫不动摇地支持电影节主席沃尔夫·唐纳,虽然受到影响,但电影节还是坚持进行了下去。
唐纳后一任电影节主席莫里茨·德·哈登后来分析过当时的局势: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打进了越南境内,河内急盼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给以援手,但社会主义阵营国家需要找一种方式既表达团结一致,又不需要动用武力。哈登说,好在影片并不参加评奖,不然压力会很难承担。
这件事对唐纳伤害很大,因为他一直在努力从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争取优秀电影。这是他担任主席的最后一届电影节。
莫里茨·德·哈登接手电影节,也接手了《猎鹿人》之乱的后遗症。经过这样的政治纷争,美国主流片厂再送电影和明星到柏林,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业内人士开始批评柏林电影节缺乏活力,不吸引人。但“活力”很快就来了。
1986年,德国导演莱因哈特·霍夫曼的电影《施坦海姆》参加了柏林竞赛。这部纪实剧情片讲的是对西德“巴德尔-迈因霍夫集团”恐怖分子的审判。在德国乃至欧洲,一半人认为“68学运领袖”、后来的“赤军派”创始人巴德尔和迈因霍夫是残忍的凶手,另一半把他们看作自由战士,后者在狱中自缢,但“赤军派”认为是德国警察谋杀的。
《巴德尔和迈因霍夫集团》海
评委一如观众,意见正好对半开,五票支持五票反对。最后起先弃权的英国导演林赛·安德森在最后时刻改投赞成票,《施坦海姆》获得了金熊奖。但在宣布评奖结果的发布会上,评委会主席吉娜·罗洛碧姬达违反规定,公开抨击《施坦海姆》,并以辞职相威胁,拒绝颁奖给这部“陈腐、无聊,缺乏想象力的电影”。最后是保安把她架离现场。
就像格里戈尔放映《感官世界》,柏林总是超前的。2008年,同一题材的德国新片《巴德尔-迈因霍夫集团》获得了奥斯卡提名。
1988年张艺谋的《红高粱》获得金熊,也是件前卫的事,那是西方电影节第一次把大奖颁给中国电影。德·哈登在朋友埃德加·斯诺的介绍下,1980年就到过北京,但当时他还只能看到“京剧式”的中国电影。《红高粱》的获奖,改变了张艺谋的命运,也令“第五代”导演走向世界。其他主流电影节也才开始关注中国影片。
柏林墙倒,冷战结束,柏林电影节的政治焦点追随时局,关注海湾战争、人权、全球化、反恐怖……社会、政治与文化都变得多元,人的表达方式也更世故,以往那样的交锋不容易出现了。格里戈尔仍然怀念“青年论坛”成立的时代,“也许那样的日子还会回来……那时讨论的观点,那种激情、活力、智慧,以及对一切旧有事物的尖锐批判,都是今天仍然能让我们受益的篇章,是我们应该时时对比的典范。”
本文原载于《南方周末》
作者:李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