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有句名言,常被人引用:"我拍不到的电影大概只有两部,一部是沟口健二的《祗园姐妹》,另一部是成濑巳喜男的《浮云》。"而在成濑生前,不论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国际上,成濑的地位并不高。在日本电影导演的"四大天王"中,沟口、小津和黑泽明早已稳占三席,余下一席究竟是成濑还是木下惠介,存在不少争议。沟口与黑泽明在西方影展上大放异彩,小津则被西方学者唐纳德·里奇和大卫·波德维尔推崇,盖因其让人耳目一新的电影语言之故,而成濑的下町风情、着力刻画底层人物的生活风貌,似有些不解风情,难登大雅之堂。西方学者诺埃尔·伯奇更是将成濑与二线导演山中贞雄相提并论,与如今成濑的声誉与地位毫不相符,可见当时成濑的影史地位被何等低估了。
成赖巳喜男与高峰秀子成濑生前不得志,一是源于他对事对人淡薄寡言的习性,二是与他少年的凄苦境遇有关。
成濑生于东京的四谷板町,家境贫苦,小学毕业后便进了技校,十五岁丧父,很小便自食其力,经人介绍进了松竹蒲田制片厂,从道具管理员做起,幸获池田义信赏识,成为其助手。
成赖巳喜男然而,当时松竹制片厂中,有清水宏、五所平之助、小津安二郎等日后掌握日本电影命脉的大导演。他们与成濑年龄相仿,却大多高中甚至大学毕业,可谓出身名门,虽然都比成濑稍晚进厂,但均做了几年副导演就升任导演。而成濑以副导演身份生活十年,在那个动辄三年转正的年代,却是特别的长了。成濑曾感慨,"自己的世界与较高学历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墙。"这记录了成濑最初的自卑,也是成濑作品中"苦而不悲"的韧性之源。
此外,成濑为人沉默寡言,在才气横溢的同事之间,显得畏首畏脚、毫无自信,清水宏在副导演时代就曾斥骂成濑只会为杂事奔波,不习导演之术。而当时松竹的厂长,城户四郎,毕业于东京大学,是位不折不扣的现代知识分子,力主将古老的新派悲剧电影革新为写实而风趣的现代剧,经常与年轻同仁通宵达旦讨论剧本,在此期间,成濑常常缄默不语,与同僚的口齿伶俐相比,显得尤为不起眼,自然也不得领导的赏识。
后来成濑在松竹的两部默片《与君别》和《夜夜做梦》,关注艺伎和水手等底层人物的生活处境,虽然与沟口、小津并列入围《电影旬报》年度十大,但却因其冗长的溶镜和沉思的特写,未能引起太多反响,甚至因风格与五所、小津类似,被视为小津的模仿者。四方田犬彦在《日本电影100年》中提到,成濑随后被松竹解雇,有幸去了新成立的东宝,拍摄了日后名声大噪的《妻如蔷薇》,并与女主角千叶早智子结婚。可惜不久后两人离婚,评论家岸松雄曾说,此时的成濑陷入一种厌世的绝望,常常独自坐在同一个酒家的同一张椅子喝酒。
二战期间,日本电影转向美化侵略、歌颂军国主义,成濑一反常态,拍摄了左翼作家德永直的《劳工的一家》,表明自己与军部的不合作态度。成濑并非左翼分子,翻拍此作品却驾轻就熟,大概故事的主人公与他少年经历极为相似,顾盼自怜,便栩栩如生了。
成濑后期的作品,目光投向市井底层,大概也是如此。《稻妻》、《女人步上楼梯时》、《浮云》和《流浪记》等,均以穷街陋巷为舞台,满是破旧的住房、捞面和茶泡饭,是四大电影导演中最接近民间疾苦的了。
《情迷意乱》海报同是描写庶民生活的小津,其电影画面却像精致的艺术品,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布景的每一个装饰,都极为考究。而成濑的电影,像是路过街巷,无意窥见了某个邻居家的悲苦忧伤。小津生前曾点评,"黑泽明的态度和技法都高调,沟口先生看似低调,实则高调,唯有成濑和我是低调的。"但私以为,成濑的低调又与小津的亲厚、幽默不同,他不会在脸上时时挂着长者的微笑,脸上永远是一派湖水的平静,有种自内而外的两袖清风之感。他的助手山本萨夫曾推荐过一个演员,演戏夸张、不知自制,成濑虽然内心十分不满,但也不会像沟口、小津那样,稍不遂意便在片场当头断喝,仍是面无表情、不露悲喜的模样,只是私下告诉山本应该演得内敛压抑些。
正是这般温和的性格,成濑深受同事尊敬,也正是这般淡泊的脾性,才能把自己那股与生俱来的忧愁培育着,加以驯良后发酵成一味意境绵长的酒。
与成濑合作十三部作品的高峰秀子曾吐露,他讨厌任何矫揉造作的东西,包括那些不自然的置景和演技。他导演时,演员身边几乎很少能见到匾额或鲜花之类的道具。甚至临终前,他还执意邀高峰秀子拍一部没有布景、没有色彩,清一色白布景的电影。虽然成濑毕生未能如愿,但看过《母亲》的高峰秀子坦言,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部分实现了他的夙愿。
其实,成濑的电影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他的御用摄影师玉井正夫曾说,成濑爱以外廊为中心,让房内和房外的人物不断穿梭,通过顺光和逆光的变换,捕捉人物出入屋廊的细微变化。"成濑经常摸索逆光拍摄外景,或在室内尝试从缝隙中投射光源,几点拍摄,光线的方向如何,阴影长度如何,我们早有共识,演员却一无所知。"
此外,成濑的摄影机机位常放置在二楼窗外拍摄,这一点在他后期的作品中都常见到。《浮云》、《意乱情迷》和《乱云》等片中,拍摄时常站在高跷上,又或是腾空的云梯,甚至坐上起重机来进行,往往予以人不安定的感觉,与成濑电影的情绪一脉相承。观众会不由自主的被卷进他的影像漩涡,参与剧中人的命运流转,人我不分,看似手法朴素,却让观众的理智缴械投降。
《女人步上楼梯时》海报黑泽明曾评价道,"成濑擅长用一系列简洁而表面无关的镜头,创造出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有洞若观火之感。他的电影似乎没有任何事发生,电影也似乎围绕着没有发生的故事展开。电影的重点不在于勾连故事情节,而是关注人物对已发生故事的反应如何。如《浮云》中,成濑对雪子与福冈的爱情轰烈之处,成濑轻描淡写,却着力刻画女人付出感情后难以抽身而退的心境。雪子忐忑不安地徘徊,恋恋不舍地伫立,欲言又止的回望,都是用默默不语的场面,调动出人物情绪的无常和反复,此种手法后来被台湾导演侯孝贤偷学去,拍了同样温婉精致的《海上花》。
成濑后期作品走向成熟,还与改编林芙美子小说作品有关。后者作为现代女性,游离于传统家庭之外,拒绝惯性,自持己见,却终不能超越困境局限,在男性社会挣扎和妥协。成濑将这位日本版的张爱玲搬上银幕,展现女性如浮云般飘零的命运,悲而不苦,酸而不涩。
一方面,他的电影里能看到带有现代知性色彩的女性,充当着局外人的视点,如《稻妻》和《流浪记》中清子和滕代,虽身为剧中人,却只是观察者的身份,既能置身事外,又能独善其身,既代替成濑叙述创作者的立场,又能将人情冷暖传达给观众,她们像是一个新的坐标,比照出墨守成规与新时代的差距,是成濑寄予女性的一种更积极的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他的电影里又常常描绘那些情感备受煎熬的女性,如成濑在《流浪记》中,省略掉林芙美子与两个诗人初识的甜蜜时光,而直接展现相处的残忍伤害;《乱云》里雪子明知福冈花心、懦弱,两性关系难久长,却陷入"见了他,自己便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的境地,女性命运在现实困境中岌岌可危。
正是这样的安排,成濑晚期作品流露出一种"悲观但不绝望"的气质。只要观众看看电影中那些身处逆境依然能自尊自怜的女性,倔强执着,从不随波逐流,就能感受到成濑为之寄予和辩护的决心:即便生活再艰难、再黯淡,生命之美,逶迤而来,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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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