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公知”代表、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是个众所周知的大影迷,尤其喜欢看好莱坞电影。1999 年《黑客帝国》在全球热映,齐泽克那篇洋洋洒洒的《<黑客帝国>或颠倒的两面》风靡互联网,成为他以后现代理论切入美国商业大片的代表作。2006 年,以他为主角的纪录片《变态者电影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Cinema)在各地影展上映,齐泽克跨界为影评人,一一分析了数十部影史经典作品,为观众剖析影像背后的哲学思维,颇受好评。2013年,他与导演索菲娅·费因斯(Sophie Fiennes)再次携手,拍成新片《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Ideology),势必又会在全球“学术范”影迷圈中掀起热议。
齐泽克在片中扮成各种片中人物的形象,走进复建的电影场景中,寓教于乐、整蛊作怪。什么是“变态”
首先要说明的是,片名中的“变态”并非贬义,按照导演说法,那指的是打破常规思考方式后,与“常态思维”所对应的“变态思维”。顾名思义,这次阐释的主要对象是齐泽克的老本行:意识形态。究竟什么是意识形态,它在当今社会又扮演什么角色?两小时的影片中,齐泽克大量引用观众耳熟能详的著名影片,如《音乐之声》(The Sound of Music)、《相见恨晚》(Brief Encounter)、《全金属外壳》(Full Metal Jacket)、《大白鲨》(Jaw)等,为观众细致分析。延续上部作品风格,本片中他继续扮成各种片中人物的形象,走进复建的电影场景中,寓教于乐、整蛊作怪。
《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电影正式海报接受英国《独立报》影评人乔纳森·罗姆尼(Jonathan Romney)采访时,齐泽克表示这几部影片他自己都没看过。“拍摄过程由导演主宰,她先提出课题,然后我来发挥。我完全不做事先准备,这一点很棒。我所做的只是按时走进摄影棚,她会要求我,‘好,现在穿上那件神父罩袍,回想一下你在关于基督教和娈童癖的那本书里的观点,即兴发挥一下。’”导演索菲娅·费因斯今年 46 岁,是英国演员拉尔夫·费因斯的妹妹,约瑟夫·费因斯的姐姐。年轻时她曾跟随名导彼得·格林纳威(Peter Greenaway)拍戏,之后自己执导纪录片,2006 年因拍摄《变态者电影指南》与齐泽克成为好友,齐泽克戏称索菲娅是他生命中的“蕾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
索菲娅·费因斯在接受《观察家报》记者伊丽莎白·戴(Elizabeth Day)采访时也介绍说,拍完第一部后,她又读了很多书,每当有什么思想火花迸发,就会找到齐泽克,打开摄影机,听哲学家讲述他的看法。“前期不写剧本,有时候齐泽克针对一个问题,能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上 17 分钟不停,所以后期剪辑很吃力。”整部影片的后期制作,她用了一年时间。索菲娅也承认,齐大师的思路一般人很难跟上。“你没法像掌握信息那样去掌握他说的东西,你只能尽力融入其中,那更像是种音乐,你要用身体去配合。他本身就是个肢体动作很多的人。”这种肢体上的特性早已成为齐泽克的标志,有人觉得是种魅力——《Time Out》影评人盖·洛基(Guy Lodge)指出:“只要一看到他在银幕上出现,我们立即便会为他着迷、举双手投降。不必在意他的理论是多么难以理解,他在表达那些理论时所展现出的疯狂信念,已经足以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也会有人觉得恶心——采访过程中,乔纳森·罗姆尼放在桌上的 iPhone“表面布满星星点点的吐沫星子”。
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
《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的主要观点是,社会方方面面都存在意识形态,流行文化和大众日常消费品也一样,表面之下隐藏着社会意义和心理学意义。齐泽克解释说:“电影其实是最纯粹的意识形态机器,如果你想要抓住当下的时代精神,观摩好莱坞大片就是个途径。比如我很喜欢的《功夫熊猫》,一方面那说的是东方神话的复兴—命运啊、精神力量啊,另一方面,它自己又用冷嘲热讽的口吻取笑这种意识形态,但最终这意识形态又未因此受损。”在他看来,要想有机会实现政治变革,就必须要把这些隐藏的意识形态揭示出来,而他在本片中所做的,正是这件事。齐泽克认为,越是服从于意识形态的人,越是无法意识到意识形态的强有力形式。但反过来说,一旦向他们揭示这种隐藏的意识形态,那么意识形态本身所具有的强大社会控制力量,也就顿时烟消云散。此外,有些人认为自己能完全不受意识形态控制,但在齐泽克看来,其实他们同样受到意识形态驱使,只是不自知罢了。他解释说,不管你接受的是哪套观念,面对自己所处的意识形态环境,人们通常都会欣然接受,而这也正是意识形态的功能之一。相反,如果你想要跨出这环境,批判地审视这种意识形态,结果往往会受伤害。
齐泽克先以贝多芬的《欢乐颂》为例加以说明。在他看来,这首乐曲堪称意识形态框架的典范、模板。齐泽克告诉我们,《欢乐颂》曾在纳粹德国、英国殖民统治下的津巴布韦、秘鲁游击武装、欧盟等不同环境下被拿来当作赞歌。《欢乐颂》曲调迷人,但实质却很空泛,因此可以随心所欲地往里面填充任何意义、内涵。只要旋律响起,势必会带出动人的情绪力量,对个体产生诱惑与中和作用,令其无视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之后又对一系列电影如《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 Titanic)、《妙想天开》(Brazil)、《蝙蝠侠: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做了社会心理学分析。分析《出租车司机》时,他走进复制的电影场景,躺在了罗伯特·德尼罗邋遢的单人床上,阐释主人公的内心。又如约翰·卡彭特(John Carpenter)1988 年的科幻作品《极度空间》(They Live),相比导演的名作《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等,《极度空间》名气不大,但被齐泽克称作“被遗忘的经典”。该片讲述男主角意外获得一副太阳眼镜,戴上后能看透世间万物,直击其黑白本质。媒体上各种华丽文字背后,其实写的只是“服从”二字;各式商店招牌背后,传递的只是“买我”的告示;还有那些表面光鲜的上等人,原来竟是骷髅形貌的外星生物齐泽克认为,该片“完美地表现了当代自由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与缺陷,戴上墨镜就能看穿一切的情节,是对现代民主社会中各种意识形态控制的有力隐喻。”
《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 》拍摄中齐泽克与索菲亚·费因斯在一起除经典电影外,该片也对一系列近年发生的热点事件作了点评,包括挪威布雷维克恐怖事件、英国街头暴动、埃及内乱、占领华尔街等。此外还有德国著名金属乐队“战车”(Rammstein),其现场演出经常被人批评为煽动法西斯情绪,但齐泽克却在片中提醒观众:“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表面看来是为纳粹摇旗呐喊,其实他们找到了暗中消解纳粹主义的关键。因为他们的演出仅仅只展示法西斯宣传的空壳,内在实质已被完全掏空了。”在他看来,那些都是“缺乏明确意识形态意义的空洞姿态而已”,“观看‘战车’的现场演出,乐迷大可享受这种毫无意义的集体姿态,而乐队却从内而外地对法西斯主义完成了批判”。
明星哲学家的电影取向
齐泽克之所以越来越为大众所熟知,与他对电影的热爱密不可分。无论是在《变态者电影指南》中通过分析希区柯克电影阐释精神分析理论,抑或在报端抨击票房大片《阿凡达》(他甚至在文中承认,自己写就此文时尚未看过这部影片),都是如此。他会在接受《电影手册》采访时忽然停下话头,询问对方是否见过性感明星艾曼纽·贝阿(Emmanuelle Beart)真人。
虽然热衷好莱坞电影,但其中也有些是他反感的,尤其是那些在他看来夹带私货、表里不一的作品。“这类大片表面上有套冠冕堂皇的叙事,让那些善良的自由主义左派看得不亦乐乎。比如表面看来,《泰坦尼克号》的立场是极左的,但其实说的却是个陷入危机的富家女剥削男丝,吸干他的血,从而自己获得重生的故事。我尤其讨厌这电影。”
在对好莱坞电影充满热情的同时,他对艺术电影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迈克尔·哈内克、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少数几位他还算喜欢的艺术片导演。“有些人总觉得,来自体制外的某些边缘组织的低成本电影代表着真实开玩笑!不好意思,但我要告诉你实话,这种独立小制作我看得多了,都是无聊的垃圾!每次看到这种电影,我都会变身为戈培尔,烧掉那些电影!我不介意点名,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Cries & Whispers),那电影真是够矫情!”
学术明星 斯拉沃热·齐泽克面对哲学家的“抢饭碗”行为,影评人圈子里自然也再次出现不同反应。《金融时报》影评人奈吉尔·安德鲁斯(Nigel Andrews)大感佩服:“我不确定齐泽克的说法对于我们认识他提到的那些影片来说,是醍醐灌顶抑或越听越迷糊。但影片本身确实充满欢乐,彰显个性。”《卫报》知名影评人彼得·布拉德肖(Peter Bradshaw)表示:“相比前作,本片节奏更为缓慢,内容更为枯燥,乐趣则要少了些。”“齐泽克想要告诉观众,那些在我们看来完全就是现实的东西,实际上常常是意识形态塑造下的产物:依靠意识形态,原本没有固定形态的个人经验堆积,才会变得具有可读性。通过各种电影,我们能了解意识形态的作业方式,而另一方面,电影本身做的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工作。在齐泽克看来,纳粹宣传片和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或是其他任何一部电影并无二致,所有电影都在做同一件事:邀请观众将内心全部恐惧与焦虑集中在某一个反派身上(或是反过来,将全部希望集中在某一个英雄身上)。齐泽克天才地将电影叙事与资本主义推动下消费-耗尽-重启的循环做了并行对比诸如此类奇思妙想时而会让你感觉妙不可言,时而又会让人感到难以置信,但无论如何,他永远都不会缺乏想象力。”也有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例如独立影评人大卫·詹金斯(David Jenkins)便表示:“说穿了,《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其实就是在做电影批评工作,只不过其形式特殊,而且具有政治倾向。在片中,当他揭示出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核心主旨其实是阶级对立时,那腔调仿佛是在炫耀说他才是第一个挑明这点的人。他常提到自己与哲学家同行的观点交流,但他应该不会关注影评人每周都在写些什么。相比之下,他还是在谈论电影以外的话题时,才显得最具娱乐性和原创性。”
相比那些以校园、讲座、研讨会为主战场的同行,如今的齐泽克俨然一副明星哲学家的派头。但对于自己与日俱盛的名气,他倒是表现得十分冷静。“和许多人想的相反,我一点都不享受出名,连暗暗窃喜都丝毫没有。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不出名。但事实依然如此,所以我告诉自己,出名能帮助我把信息传递出去,我那些政治专著中的信息可以为更多人所了解。但那也谈不上是多么积极的信息,主要目的在于引发读者自己去思考,鼓励他们不要接受这社会的既成现实。”
来源: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