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 拍林
——你的大部分影片都是通过一个男人的眼睛看世界。可自从你开始和女演员玛吉特·卡斯坦森(Margit Carslensen)共事,你有几部影片都集中表现女主人公,如话剧和电视剧《不来梅的自由》(Bremen Freedom)和根据易卜生话剧《玩偶之家》(A Doll's-House)改编的电视剧。最先是《佩特拉·冯·康特的辛酸泪》(The Bitter Tears of Petra von Kant),不过为什么影片结尾,佩特拉给予女仆玛莉恩以自由与平等时,玛莉恩却出走了呢?
——因为这个女仆接受自己受压迫、受剥削的现实,因此当别人给她自由时,她却充满了恐惧。与自由共存的是必须思索自身存在的责任,而那是玛莉恩过去从来也不必做的事情;她只是单纯地服从指令,从来也用不着自己做决定。当她最后离开佩特拉时,我认为,她并不是奔向自由,而是去寻找另一种奴隶的生存方式。很多人似乎得到了这样一种印象:玛莉恩终于解放了自己,可我根本不这么想。试想一下,一个三十年来,除了别人替她打算之外,自己从来不曾有所行动,有所思索的人,会突然选择了自由,那岂不是不着边际的乐观主义。简直是乌托邦。
莱纳·维尔纳·法斯宾德——你是怎么想起把《玩偶之家》改编成电视剧的?
——这也是个类似的问题,我在影片中表达得相当清楚,即:我并未把这部剧视为一部妇女解放问题剧,那样看是对此剧的一种传统理解。剧中的所有人物,包括娜拉,都需要获得自由;但娜拉并不是一个终于“看到了光明”的人物,在剧情结束时,娜拉一如她的常态一样愚蠢,而且在我看来,她和海尔茂的斗争只是一场鸡毛蒜皮式的争吵。那并不是为寻找共同生活的合理方式所做出的一次认真的努力。与此相反,这场斗争只是为在一时一事上占上风,我觉得这种事微不足道,但也是十分现实的。在易卜生的原作中,我找不到一星半点证据,把娜拉视为妇女解放的辩护人。
所有那些关于妇女解放的高谈阔论,经常使我大为光火。这个世界不是女人反抗男人的世界,而是穷人反抗富人、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世界。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和受压迫的妇女同样众多的受压迫的男人。
——你们对易卜生的原作进行了那些改动?
——我们末做任何改动,但是删去了不少内容。比如说,我们的娜拉在结尾时并未离去,她留下来了。你可以在成千上万对夫妻之间发现娜拉和海尔茂所面临的问题,而一般说来,做妻子的并不会离去——她又能到哪儿去?人们通常是千方百计地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那才真是更可怕的事。你可以批判这种家庭结构,而不只是说上一句:他们可以自由地分手嘛;因为人们其实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出走。独自生活对人们来说是大艰难了,我们肯定总是试图找到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彼此分离。
——你的故事片都是悲观主义作品,这些影片表明,人不可能解放自己、或是在这个社会里自由地生活。可你的电视连续剧《八小时不是一天》(E;ghtHoursarenotaDay)却是极为乐观的:它表明人能够解放自己。为什么你的故事片和电视剧有着如此鲜明的差异?
——因为我所有的影片和话剧都是为知识界观众而创作的。对于这些观众,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个悲观主义者,让影片在无望的境况中结束,知识分子完全可以运用他的全部智能来自由地解答这一问题。而电视连续剧是面对广大公众的,在他们面前,将世界描绘成一幅没有希望的图景,是反动的,甚至是犯罪。你的第一职责便是给你的观众以力量,要告诉他们“你的确仍具有种种可能性——你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因为压迫者在依赖你。”没有雇员的雇主是什么东西?什么也不是。可你完全可以想象一个没有雇主的雇员。我的作品中第一次具有了积极因素,产生了希望,便是基于这种分析,面对两千五百万观众,你不可能允许自己我行我素。
玛吉特·卡斯滕森在《佩特拉·冯·康特的辛酸泪》中的造型这部电视连续剧讲的是一个家庭:有一个年轻人,他的父母双亲以及他的祖母,此外还有一个他新结识的姑娘和他祖母的一个朋友。这个年轻人工作的机构十分重要,那里的人事关系很象是另一个家庭,我决定用固定的人物贯穿整个连续剧,因为人们会认同于他们。当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片断中重复出现时,观众会很高兴能再看到他们,而这有助于观众参预到人物的发展变化过程中去——起初只是在想象中,可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有所行动。与单独一部影片相比,连续剧是一种更适宜于描写人物性格发展的形式。如果你是在单独一部影片中描写某一过程,那么影片结束时,这一过程便终止了;可连续剧的形式使我们更易于将问题延伸到观众的生活中去。实际上,电视美学的一个重要元素便是同一节目表的不断重复:新闻、连续剧,如此等等。这一原则应该运用到你为电视台摄制的电视剧及娱乐节目中去。
——如此说来,你的电视剧与你的影片有着不同的美学原则?
——是的,在影片中,我依据一种悲观主义美学从事创作,而在电视剧里,我依据一种希望美学从事创作,这当然有所不同。如果你想感动更多的观众,那么形式便也会有所变化,与电影相比,在一部电视剧中,你可能更为频繁地使用特写镜头,变焦镜头也经常用于电视摄影;反之,若在电影银幕上,这就会叫人大为恼火,在电影中,你更乐于使用移动镜头。电视剧更为直接地作用于人们的情感并产生效果,带来真正的笑声,而电影则更多地依赖于气氛的创造。电视连续剧是相当大众化的,可评论界对它的立场却泾渭分明,有时在同一份报纸上就会出现截然不同的观点。
——那么,你的理论是,你允许自己在电影中做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不管怎么说,你除了“艺术片”观众之外,不指望感动他人。可这真那么合情入理吗?你不是实际上已经变得比较乐观了吗?为什么你不能象对电视台那样,为影院拍些乐观主义的影片?
——你说得对。我的确可以那么做。恐怕我是没能表达出这样一个事实,即:我过去比现在要悲观得多,我自己去看电影的时候,也更喜欢看悲剧片。可我的影片是为象你我这样的人摄制的,而不是给出租汽车司机、工人和仆佣这类人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为一个限定的观众群创作是正确的,只要你不是老这么干。
在这部电视连续剧中,我们讨论了有关工人之间相互团结与联合的问题。资本家把工人视为相互分隔的个体,这威胁着工人们的团结。我们试图表达的是: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以各种方式根据大量纪实材料证明了这一命题,我们主要表明:工人们确实拥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当他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便最富于战斗力。
我们确实花了近一年时间为这部连续剧做调查研究;我们和工人、工会干事交谈,并走访了许多工厂。我们所拍的东西要完全符合工人们自己的口味,这对我们说来十分重要;为此,我们问过许多工人:“假如你看一部表现你们自己境况的影片,你认为它该是什么样?”我依据我们所收集到的回答写出这部连续剧,然后把剧本送给那些我们曾接触过的工人看,他们提出一些修改意见。这个过程花了很长时间,而且依据工人们的建议,这个剧本曾再三做了修改。
本文原载于《法斯宾德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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