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豆瓣李洋小站
作者: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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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皮亚拉成名时,菲利普·莫兹(Filip Mosz)还是一位波兰不出名的业余纪录片导演。当他的老婆叶莲卡(Irka)要给他生下一个女儿时,他用2个月的工资买下一台苏联产石英II的8毫米摄影机,决心拍一拍女儿的童年。他拿着崭新的摄影机来到了医院,喜不自禁,请求医生允许他到病房里拍摄。在那个年代,人们很少见到摄影机。医生好奇地接过这个体积不大的陌生玩意儿,一转身,把身后巨大的窗帘拉开,一个光怪陆离的医院场景瞬间呈现在眼前。菲利普·莫兹从此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
把摄影机放在手里,菲利普紧张得要命。他感到电影有一种强大的难以抗拒的力量,就像老婆生下了女儿,摄影机有一种近似于母性的力量,它能复制生活、创造世界。有了摄影机,菲利普发现原来庸俗不堪的日常生活竟如此生动美妙。家里、街道上和工厂里,他开始拼了命地拍,拍那些原本最平淡无奇的生活。
菲利普·莫兹与莫里斯·皮亚拉一样,没受过专业电影教育。他开始拍电影时,还是小城砖厂的采买员。由于没受过专业教育,他从来都不考虑类似“电影是什么”这种问题,也不太清楚谁是卢米埃尔谁是希区柯克,不清楚梅里爱和爱森斯坦有什么区别。他与电影之间是一种本能关系,随兴所至,随心所欲。这是一个单纯的人,当老婆叶莲卡生孩子时,他甚至跑出医院,躲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没出息地哭了。上帝把女儿和摄影机同时带给他,这两样东西都让他不能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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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厂厂长知道他搞到一台摄影机,找他拍摄建厂二十五周年的庆祝活动。他闭上左眼,把右眼对准取景器,喜不自禁地拍起来。他发现,他只能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拍摄,因为现实和电影是两个世界,只要他睁开左眼,现实就会跟电影发生扯不清的关系。维尔托夫曾把摄影机比喻成人的眼睛,应该出其不意的捕捉现实生活,但菲利普·莫兹大概不能同意,对于他来说,现实与电影不是一回事。拍电影只能是一只眼睛的事儿,只有“睁一眼、闭一眼”,才能拍电影。
厂长看了菲利普·莫兹拍的厂庆纪录片,命令他剪掉其中的三段,他无法接受。厂长马上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电影课。厂长把办公室的灯全部关掉,屋子里一片漆黑,然后掏出一支会发光的笔,拧开开关,笔尖放射出一道光。接着,他在本子上给菲利普工工整整地写下了4个字母:“F-I-L-M”。厂长告诉菲利普,摄影机就像笔,拍电影就像写文章,是可以增删的。把摄影机比喻成笔,不是这位厂长的原创,法国人亚历山大·阿斯楚克(Alexandre Astruc)在1948年就提出过“摄影机笔论”(caméra-stylo),摄影机就像笔,导演应该像作家用笔那样用摄影机进行自由写作。菲利普·莫兹发现自己的理论觉悟没有厂长高。摄影机可以真实地纪录现实,也可以创造一种真实。厂长虽然用笔打比方,给菲利普提出的却是“反映论”,他对菲利普说:你要知道你想“反映”什么,而不是“看到”什么。菲利普·莫兹有点糊涂。用眼看也好,用笔写也好,他的动机是朴素的。他感到生活让他爱电影,电影让他爱生活。他觉得电影只有与现实保持这种暧昧缠绵才更有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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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窗台上撒下面包渣,吸引鸽子,然后拍摄它们;他把孩子摆在椅子上,拍摄她的样子;他把摄影机架在阳台上,拍摄马路和行人。狂热的菲利普·莫兹开始入魔,百无禁忌。电影爱好者协会的安娜(Anna Wlodarczyk)推荐他的纪录片《厂庆》参加当地的一个企业电影节,并意外获得了三等奖。
电影节上,菲利普·莫兹第一次听到人们严肃地讨论电影。电视台编导尤尔卡(Jaska)对他的电影有些批评,他说:“开会、发工资不是电影,庆祝、开幕式不是电影,那不是真实的生活”。菲利普·莫兹感到惭愧。在电影放映会上,他有幸见到了波兰当时的著名导演克里斯托夫·扎努西(Krzysztof Zanussi)。扎努西在即兴发言中说:“为电影寻找一个理想的法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灵魂的工程师,不是来改变世界的,只有不断怀疑才能推动我们去工作”。菲利普·莫兹明白了:现实有多广阔,电影就有多少可能,拍电影没有金科玉律。可以确定的是,电影不只是拍拍鸽子、拍拍孩子,电影有它的使命,让人们去纪录、发现和创造那些美好但转瞬即逝的东西。
在工会主任奥舒茨(Osuch)的支持下,菲利普·莫兹成立了砖厂摄影俱乐部。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和公章,有了摄影机和助手维特克(Witek),菲利普·莫兹开始大张旗鼓拍电影。他勇敢地邀请扎努西来到俱乐部,扎努西的到来极大鼓舞了他,决定继续拍摄残疾工人瓦维茨列克(Wawrzyniec)。
但对电影来说,百无禁忌是不可能的。电影与现实靠得越近,菲利普就越感到强烈的“禁忌”。厂长要他每天上报拍摄的内容,劝告他不要拍工人瓦维茨列克,这都是“禁忌”。其实,“禁忌”早在他拍处女作《厂庆》时就出现了。拍《厂庆》时,菲利普始终举着摄影机拍领导,但当领导们走进办公室要开会时,厂长把他和他的摄影机关在了门外。这扇门就是“禁忌”,闭了他的眼,灭了他的灯。在现实与电影之间总有这扇门,把本来扯不清关系的两个世界完全隔开,让菲利普有眼看不到,有笔写不成。这扇门就是厂长所谓的“反映论”,让芸芸众生看到被电影反映的现实(réalité par cinéma),而不是现实在电影中的反映(cinéma par réalité)。这严重压抑了菲利普的电影热情。厂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厂里的钱买了一架16毫米专业摄影机,补偿菲利普因禁忌而造成的创伤,引导他义无反顾地走向“反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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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司机皮奥里的母亲死了。皮里奥不肯参加葬礼,他陷入到一种痛苦和恐惧中。菲利普到他家里,皮奥里想看菲利普曾拍过的一小段电影。他在电影里看到妈妈在窗台上望着他,向他招手。皮奥里握着菲利普的手:“你拍得真好!人已经死了,却能永远在这里面看见。”皮奥里要走了那一小段胶片。当菲利普拍瓦维茨列克的纪录片在电视台放映时,瓦维茨列克也握着他的手说了同样的话。菲利普感到了电影的“伟大”。电影的意义出现了,它能让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生活爆发出无比强大的情感能量。
菲利普爱上了安娜。他吻了她。但他分不清老婆叶莲卡和安娜谁更漂亮、谁更性感。他只知道叶莲卡希望他放弃电影,而安娜则支持他继续拍电影。两个女人,一个属于现实,一个属于电影。菲利普就像分不清眼睛和笔一样,分不清更爱叶莲卡还是更爱安娜。现实与电影相互蔓延,并相互伤害。电影的路越顺,现实就越痛苦。菲利普的纪录片《劳动者》在电视台公映,叶莲卡则离家出走。菲利普的电影受到了公众的肯定,却因曝光工厂的工作条件,让支持他拍电影的工会主任奥舒茨丢了工作。菲利普被卡在了电影与现实之间,进退两难。他选择捍卫电影,却对厂长说,“我没有错,我展现的是现实,是现实!”他选择捍卫现实,结果却毁掉了自己拍的电影。
叶莲卡曾问他,“你为什么拍电影?”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太复杂。”是出于好奇和激动?记录或写作?为了反映和使命?还是别的原因?导演菲利普·莫兹说不清电影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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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电影爱好者俱乐部解散了,菲利普一个人孤零零地。现实被电影破坏了,电影也被现实破坏了,它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菲利普决定返回到最初,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开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了自己,他看见快门卡嚓一下启动,打了个冷颤,开始回忆自己的生活:
“她早上四点醒来,我吃了些面包,这已经有一年了。她觉得很痛,满身湿透,当时我就抱起她,她走动很困难,我把她送进了医院。我们听到有人号叫,她很害怕,而我跑到离医院百步远的位置。她终于打开窗子,和我讲话,但是不久,就在第二天,我上班前买了一瓶伏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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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爱好者》(Le profane, 1979)结束了。菲利普·莫兹不是现实中的导演,而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主人公,我想基耶斯洛夫斯基与菲利普·莫兹的关系,就像现实与电影的关系,他们相互覆盖、相互蔓延,扯不断,理还乱。
《爱好者》海报 与皮亚拉相似,基耶斯洛夫斯基最早是拍纪录片的,对电影与现实的认识深深影响了他后来的剧情片。《爱好者》是基耶斯洛夫斯基从纪录片转向剧情片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从纪录现实走向反思电影与现实关系的第一部作品。在这个时期,基耶斯洛夫斯基似乎看到了马丁·斯科塞斯所说的“导演之两难”(director’s dilemma):“并非每件事情都是可以被描述的,这正是纪录片的最大问题。拍纪录片就好像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我格外钟爱基耶斯洛夫斯基,不仅因为他电影中宿命的诗意和存在主义的透彻,更在于他的电影具有某种“不可转让地不断还原”(réductible incessible)的品质,这个品质就是他与现实之间的最终关系。丰富的人物、强烈的情感和生动的故事,不但可以打动我们,也可以还原为难以回避的精神问题,这就是“十诫系列”、“红白蓝三部曲”让无数人着迷的秘密。这种美学特质在《爱好者》中被充分贯彻了,他的电影好比一碗浓浓的、五味杂陈的海水(生活和命运),最终竟也可以还原成一粒盐(人、现实与电影的关系)。
菲利普·莫兹是一个业余导演,正因为业余,他遭遇的问题才更加本质。基耶斯洛夫斯基说,“我总是把那些正常看待生活的人放在心上,电影是让所有人看的。”他要像普通人理解现实那样去拍摄自己的电影,可他又说,“电影和生活可以共存,它们之间可以和谐起来。”他说谎。他像菲利普·莫兹一样无法解释电影与现实的关系。尽管无法解释,却必须解决,所以基耶斯洛夫斯基只能用一部电影回答这个问题:看吧!《爱好者》就是电影与现实的全部关系。至此,他可以坦然地离开纪录片,走向无比自由的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