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穿心》原本入选了某年10月20日举行的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后发行方借中日外交关系紧张为由,在影展开幕前两日突然决定退赛,引发了一场“退赛风波”,谢飞在网上发表个人声明,表示完全不赞同退赛行为,质疑发行方假借“退赛“,投机利用观众的“爱国情绪”,既是个"文化砸车"式的过激行动,也是 一场恶性的商业炒作。谢飞更是通过微博发表了一篇《呼吁以电影分级制代替电影审查的公开信》。在南昌学苑影展中,作为艺术总监和制片人的谢飞导演 接受记者采访时,更详细地描述了“退赛”事件经过,并由此谈论了对中国电影制度改革的关切和反思。
谢飞导演关于“退赛风波”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这个片子的发行当时引发了很多事情,我也在网上发表了声明。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希望《万箭穿心》的发行能引起我们整个电影业反思,也值得社会反思。
一是电影业改革还还不彻底
2003年后影院的成熟和增长是因为政府采取了实质性的改革,比如实现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允许私人资本进入,外国资本 进入,建立院线,CEPA制度等等,我觉得都是好的。所以这些年才能从一千多块银幕增加到万块,票房涨得也很快。但我们有十三亿人口,人均进电影院的比例 仍然是全世界最低的。韩国四千万人口,票房一直都比我们高。我们去年超过了韩国,据说八年后能超过美国,但原因是我们人口多。电影业的经济改革、体制改 革、政治改革,远远没有做够。十八大提出改革、特别是政治改革不能停步不前,我觉得电影的管理和电影的经济也是很重要的。
《万箭穿心》(制作发行中)的很多现象都反应了现实,一个是没有法律底限和道德底限,退赛的问题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八月份要入选东京比赛的两部中国电影,一个 是《二次曝光》,一个是我们,当时我们不知道《二次曝光》也入选了。《二次曝光》的制片人就很懂理懂法,在“钓鱼岛事件”之后他们马上觉得这个时刻不适合 去了,就与东京方面交涉协商,在东京9月20日公布名单的时候前退赛,事后也没有宣传炒作。我们的宣传方当时并没有这个”爱国觉悟”,当时还觉得一定要 去,甚至在9月18日砸车的高潮之后发行负责人还决定亲自带团,并让日方发了邀请,之后却又突然觉得要退赛,而且想用这个炒作。我曾跟各方领导交谈表示不 能单方面撕毁合同,因为我们有签协议是不能单方面退赛的。我们做事要有理有法,低调处理;不要临时退赛,主创可以不出席。而且,如果早就准备好退赛,应该 及时(像《二次曝光》一样)和影展方面协商,通知对方。
《万箭穿心》剧照结果阻拦不成,我才发的声明,因为我觉得有伤国家的形象。事实上退赛也没有成功,日方拒绝了,照样按原计划放两场。一场大场,六百多人坐得满满的,一场小 场,反映都很好。但是这件事情让东京影展方很被动,因为新闻发布会公布是的导演和主演都会出席放映,最后只有日方选片负责人面对全世界的记者解释:中国媒 体报道了《万箭穿心》宣布退赛的消息,但我们没有收到正式通知,接到的是没有签字盖章没有公文效力的文件。虽然对方又补交了文件,但门票已经售出了,所以 日方表示不能接受,退赛失败。我当时到了新加坡,在飞机上以个人名义写了声明,日方在放映前对观众念了这份声明。
因为10月5号开始售票,第一场导演要面 见观众的,票价里包括这个,所以日方要做个解释。我就以艺术总监的名义向观众表示歉意,同时感谢他们购票看《万箭穿心》。我虽然在尽力弥补,但是这件事情 仍然造成很负面的影响。我后来听说影展的五个国际评委中有一个日本评委还是主张给《万箭穿心》一个电影奖,但是来自美国的评委会主席和一个英国评委对退赛 行为十分反感,认为这完全不讲道德和法律,不应该给奖项。但听说张扬导演的《飞越老人院》虽然只是参加亚洲之窗的展映,仍然得到了评委表扬。这些评委并不 是说是中国的电影就不给奖,他们是看品质的。《万箭穿心》的退赛的行为不讲法不讲理,是非很清楚。我觉得这是中国现代社会急功近利、法制观念淡薄的表现。 这件事情后来就过去了,没有再追求,但各个公司的负责人,电影管理机构的人都应该吸取教训,不光是电影界,很多人都应该反思。
《万箭穿心》如何找的投资,如何控制的成本?
我为什么控制这个电影在四百万,因为我事先就预估这个片在现今市场上没有什么票房。所以我拍摄前就跟电影频道合作,让电影频道审查剧本,把电影频道看做我们 主要的回收方式。这个戏通过的时候电影频道很喜欢,要求成为第一出品方,给了二百万的频道和网络使用权利,等于一半的投资已经回来了。
《万箭穿心》剧照同时,因为王竞是我们学校老师,所以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厂又要参与投资(50万),所以成本压力很低。我反复强调想要的是国内外的口碑,通过一些小部分的收入,把剩余的二百多万赚回来就够了。但是该片的发行商错误估计片子可以卖大钱,定的是三千到五千万的票房,要七百万的宣传费,在武汉买了大广告,在北京也买了广告。但是 广告出得也太晚了,一些城市等影片下画了才出来。这些冤枉钱都不值得花。这部片子如果是二百万以内的宣传费,争取个三五百万的票房还可能(回本),要想花 多一倍的钱发行和宣传只投了不到五百万的片子是很莫名其妙的。
显然今典影业公司的发行人对现在影院观众群估计不对,以为这个戏找些名人比如李银河、崔健、 倪萍等来夸奖就可以了。因为事先青影厂和发行发签署了发行和宣传的条约,规定了发行方案要双方同意才能实行,所以当对方先斩后奏提出这么一个不合理的发行 方式后,青影厂要求我们不能跟你共担风险,影片的实际回收要先返回青影厂的投资,再扣除发行费,再分成。
电影审查是“违宪”行为
我个人觉得《万箭穿心》有三百万的票房已经不错了,《人山人海》(威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才一百万,《一次别离》(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才四百万。
我觉得发 行方不要以为炒作就可以把黑变成白,我们要实事求是。在今天的市场上,不是没有好票房的电影就不是好电影。因为我们的市场不健全,只有娱乐(市场),没有 文化艺术市场。只有上海和北京才有大型的国际性电影节,按说电影节从来是主流商业界的文化补充,它是带动文化观众看电影,交流电影的平台。但从全世界范围 来看电影节多如牛毛,任何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电影节,甚至每个季节都有电影节,都是民办为主,官方支持。以台湾为例,以前也有盗版的问题,后来很快就被制 止了,台湾的台北电影节在上半年举行,金马奖在年底。各个地方比如台南的高雄等地都有自己的电影节。
《万箭穿心》剧照这样使得文化电影有处发行、有地放映,有艺术院线,这 样的情况下去制止网络和盗版碟片也是有理由的。现在中国只支持商业的电影,像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只卖二百万,好像不是好电影,(因此没有更多院线可 上),大家只好去看盗版。
所以我觉得影视管理人士应该下功夫在怎样把中国电影业的商业机制和法制健全方面多做努力,少在别的问题比如审查问题上下功夫,由 备案到审查真是劳民伤财。审查是违宪的做法,我国宪法规定,公民有出版、言论自由,有艺术创作自由。之前田壮壮、王小帅被禁八年不可以拍电影时,我就和电影局的官员提出,为什么任何一部小说在台湾发表、一副艺术作品或是一部话剧在国外展出或上演(以郭文景的歌剧《阿Q正传》在欧洲首演为例)都不需要审查, 为什么一部电影就要被审查,不经过审查就是违法?该官员想了半天说:我们认为所有电影都代表国家。
我表示,这是不对的。艺术作品是代表个人的,由出版方自我审查并承担法律责任。电影也是,应该以电影分级代替电影审查。那些认为分级就是鼓励拍摄色情、暴力电影的思维都是过于简单化的思维。同时,全世界大多数 国家的电影分级都不是政府制定,而是电影协会或是行业内自己制定。所以,中国电影体制的改革任重道远,电影局应该放权,削弱行政管理,增加企业自主管理。 我觉得最近出现的(中影、华谊、博纳、星美、光线)五大电影公司对院线提出提高分成比例是好现象,市场经济从来都是买方卖方在法律框架内互相博弈,政府不 应该干预,应该给他们发言的空间。
以电影分级取代电影审查,以法治代替人治
《益西卓玛》剧照中国原来是计划经济,所有片子是国家出钱,所以国家监管,现在已经是私人资本甚至是外资,还沿袭原来的审查制度确实不合适。但是这么多年的这个不许写那个不 许写,有一些不是法律范畴的东西。按照审查条例来看,那些“不许”没什么错误,例如出版不要危害国家安全,不要煽动民族仇恨,不要宣传迷信等,我觉得都可以成为法律。如果成为法律就可以有违法或者不违法的辩论。现在(的审查制度)是个规定,创作者就无处说理。
我以前拍《益西卓玛》,很严肃地写藏族历史,有人说宣传宗教太多,我并不认同。但审查的长官意志得胜,你不改就不让你发行。因为审查制度不是法律,是个规定,你怎么去打官司呢?现在完全是官员裁决,官 员有个人解释,所谓人治。例如电影局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说不许写鬼,因为那是迷信。那怎么办?于是编剧只能写古代背景,现代戏不能写,要写的话只能把整部电 影写成一个梦,那样就不算是鬼了。这个“不许写鬼"是完全没有可能成为一条法律的,是某些领导的个人观点。人治的缺点在于(规定)随个人的意志而左右。所 以应该在法律框架下制定法规,这样我们创作人哪怕没有审查,也不会随心所欲地写,因为要守法,这样又不会出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审查变为分级制 度是最好的方法。
学习美国和韩国,建议多元化的电影平台
美国电影一百多年以来建立了一个多元的回收平台,百分之三十靠剧场,百分之七十靠剧场后:电视、碟片、网络、或者副产品。中国电影现在只有娱乐市场一个平 台,百分之九十多的资金回收全靠它。这造成了所有电影工作者都很扭曲,只为眼前这个市场,而不去检讨开拓多元的东西。我想张艺谋也都在反思,他最擅长的还 是现实主义的题材,现在去搞《三枪》、《金陵十三钗》这种并不是他特别愿意做的风格,这就是极端商业(导向)造成的。
《金陵十三钗》剧照当然,所有电影工作者不迎合市场也是 不可能的,多数人都是要在迎合中尽量保存自我。年轻人里有天生就适合市场的、也有很自我的,类似宁浩这种天生比较商业的,他可以如鱼得水,但他也会有困惑。
韩国八十年代的”光头运动”,一是把电影审查推翻了,二是要求保护国片。院线的三分之二要放国产片,这样也激励了韩国人拍出各种各样好看的国产片。再 加上它的市场一直平稳正常地发展,观众群里,各种年纪的都有。韩国四五千万的人口,人均进影院四次,票房多年来一直超过中国。韩国的影院放映是多元化的, 看艺术片的集中在中老年人,青年人比较爱看进口大片。我们一定要看到中国不健全、畸形的现实,应该改善我们大环境,科学建立大平台,而不是一味要去拯救小 圈子。
一百万拍的电影和一亿拍的电影,没有本质区别
要给文艺片一个起码的生存空间,不要让它血本无归。未来能不能建立大学院线、艺术院线,多搞影展,使文艺片有平台和出路。但作为制片人来说,永远要研究它的出路有多少才能投资多少,所以第五代第六代不讲实际地用豪华投资,我很反感,好像赔了老板的钱不算钱,其实一个一百万拍的电影和一亿拍的电影,没有本质区 别,都是一百分钟左右的一个故事片,都有价值。你只有一百万的市场,就别花两百万。你有一亿的市场再花一亿。
《Leona Calderon》剧照最近在光州电影节,我看了一个菲律宾导演在伦敦拍的菲佣的故事(《Leona Calderon》),讲述一个老太太当了几十年菲佣,临老要回家的一个月突然发现得了癌症,一世都在漂泊。我问他们花多少钱,他们说我们用5DII拍, 非常节省,只花了两万五美元,所有花费中只有女主演从马尼拉坐飞机来往的票价贵了点,片子里面还请了英国一个特别老的九十多岁的女演员出演。估计所有的工 作人员都没要什么酬劳,而且现在数字技术越来越便宜了。
曹雪芹当年也没想到红楼梦能卖多少钱有没有人看啊,举家食粥都还在写。我认为一方面我们的市场要健 全起来,另一方面我们做活一定要根据你的环境。我在学校天天辅导学生拍半小时以内的毕业作品,制作费只有六万块钱,加上学校设备的费用,十五万到二十万内 拍一个二、三十分钟很好的片子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一百万以内拍一个像样的电影长度也是没有问题的。独立电影不要浮躁,不要急功近利,而是要搞该搞的东西, 要端正心态,淘汰劣习,奋斗三五年会有前途的。
懂电影的人不在电影学院,在网上
我觉得网络是个好平台,现在大家看了电影在网络上发表感慨太多了,我常常在网上看那些评论,又专业,又有思想,我觉得懂电影的人不在电影学院,在网上。
在中国,影评人从来没有成为过(观众)的引导,在西方和台湾,影评人都有这个作用。但是现在网络盛行,让普通人有发言权,影评人的作用还有待摸索,但这是个 好现象。我们现在要适应这个现象,然后进行市场化的引导。由于数字技术的发展,将来电影可以不止是在影院放了,歌舞厅、咖啡厅只要有好的数字投影,就可以 点放,看完交钱。现在我很少去影院,年纪大了,觉得好麻烦,不喜欢热闹。我只有电影节的时候才去影院晃晃,平时都是自己在家里看,家里安一个好的屏幕,有 个高清播放器,什么电影都可以看,只不过看得晚一点。
数字技术的革新会对电影美学有一定影响,但本质不会改。现在的电影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3D,但看多了也会厌烦,觉得是假的,回过头看纪录片反而觉得那种镜头的气息更真实一些。
(沈祎 采访整理,感谢徐征同学对采访的贡献)
来源:拍电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