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画中有画和小说中谈小说一样,《八部半》采用了“影片中的影片”这种技巧属于复调式的、自我反思型艺术作品。人们曾多次建议用“套层结构”这一询语来说明 这类作品的结构特征。该词虽然借自纹章学的术语,但是用它来表示一种框架( 这种框架可以造成各种象镜子一样的效果),还是相当贴切的。
阿兰·维尔莫写了一篇研究费里尼这部影片的颇有新意的文章,文中指出:“ 诚然,电影领域里的‘套层结构’并非费里尼首创,这种结构在以前的许多影片中(如:让松和杜威维埃的《昂里埃特的节日》、雷内·克莱尔的《沉默是黄金》、伯格曼的《监狱》……等)已经出现过,但是《八部半》的作者仍然不失为把自己的整部影片和影片中全部要素按照“套层结构”安排 布局的始作俑者,而《八部半》之前的作品只有一半资格称得上是这类影片,因为在那些作品中,“影片中的影片”仅是一种巧妙的表现手段,是一种旁节蔓枝,或增色生辉的技巧(如《沉默是黄金》),有时甚至是影片编剧玩弄的一种简单“花招”( 如《昂里埃特的节日》,至多也只是片断性结构(如《监狱》),即仅能展示影片的局部内容,而其余部分仍是平直陈述,并无复调特点。
费里尼与妻子茱莉艾塔·玛西娜另一方面,阿兰·维尔莫、雷蒙·贝鲁、克里斯蒂安·雅各太,以及皮埃尔·卡斯特等人强调指出了,整部影片的内容和这部影片的最深邃的主题与作品本身的反思型结构何等密切相关:电影导演吉多这个人物就是费里尼在影片中的化身,与影片作者酷似兄弟手足,也是自鸣得意、自我陶醉、真挚诚恳、生活无规律、面临选择时犹豫不决;也是热切盼望有个“救星”下凡,立即解决一切问题;也是摆脱不掉性爱和宗教信仰的困扰,也是明白表示希望把“ 一切都揉进” 自己的影片中(这和费里尼的特点一模一样,费里尼就是善于把庞杂的内容揉进自己的影片中,影片《八部半》尤为明显,这部影片表现的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间歇阶段,是对往昔生活的全面回顾犷是他的审美观和感情生活的总结。)正如皮埃尔·卡斯特所指出的那样,对这部影片的风格和费里尼作品的一般风格的各种批评(含糊、自鸣得意、内容纷杂、没有真正的结论……)都已经在这部影片中得到反映,不管是出自吉多之口,还是出自电影编剧、与吉多形影相随的密友多米埃之口(虽然他尽说吉多坏话,但似乎别有苦衷地总是离不开吉多)。因此,还是只有采用套层结构,费里尼才能对人们对他的影片的批评加以反思,并把一系列朦胧的反思溶汇到自己的影片中。
但是我们认为,有一点过去恐怕一直强调得不够,《八部半》之所以与其他“复调式”影片不同,不仅是因为复调技巧在其中表现得更为系统、更为集中,而且还尤其因为这部影片对复调技巧的运用别开生面。因为,不管人们留意与否,《八部半》是一部双复调影片。如果说,它是一部按套层形式结构的影片,那也应该说是双套层结构。
(我们也可以认为,这里主要是个选词问题,用“ 套层结构”仅仅指我们所说的“双复调”作品,而不指通常所说的“电影中有电影”、“书中有书”、“剧中有剧”。并非只要在一个纹章的表面刻上另一个形状不拘的纹章,就可称为“套层”,而只有另一个纹章与第一个纹章大小相似、形式相同时才可称为“套层”。如果我们同意采用这一定义,那么应该说《沉默是黄金》并没有采用套层结构,而在影片《监狱》或《深夜幽会》中,套层结构只是局部的和片断性的。)首先,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部谈电影艺术的影片,一部谈论也是一部谈电影艺术的影片的影片。其次,它不仅是一部谈电影导演的影片,而且是一部表现电影导演本人对自己拍摄的影片加以反思的影片。在一部影片中,让我们看到其主题与正片无关,或关系甚少的第二部影片(如《沉默是黄金》是一回事;而在一部影片中为我们表现的是正在拍摄过程中的这部影片本身,则是另一回事。在一部影片中,虽然表现的是一位电影导演,但对该片导演只是略有提及,或者只是在某些场合让人想到他就是本片的作者(如《监狱》)是一回事,让一个创作者成为主人公,而这个创作者正在思考一部内容完全相似的影片,这对这部影片的创作者来说则是另一回事了。《八部半》的自传色彩很浓而且体现了“费里尼式”的丰富多采,这当然影响着套层结构。但是,从影片丰富的巴罗克式的整体来看,这种丰富多采只能由这种复调结构得以体现。
有人说,吉多遇到的问题就是对自己艺术苦心思索的费里尼遇到的问题:难道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吉多就是费里尼式的电影导演吗?其实,相似之处甚广……但是,吉多毕竞是对自己的艺术苦心思索的电影家,由于有趣的巧合,先后出现的双重复调技巧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不露痕迹的程度,因此说,《八部半》才是一部各方面都完全吻合的影片;影片的结构虽然异常复杂,但却清晰简明,一目了然:这首先是因为吉多思考的是自己的影片,他关心的只是自我,他把自己与费里尼相混(至少暂时是这样),同时吉多希望拍摄的影片似乎是表现内心的反省和导演生活的总结,在这方面,他又与费里尼的思索和生活混为一体。如果单凭复调技巧的一般手法,而不使影片中的人物也具有这种双重身份 ,那么,费里尼与他所创造的人物之间则未必达到如此合拍和一致的程度。作为电影异演,又作为正在苦心思索的电影导演,吉多双重地接近了给与他生命的那个人,双重地成了他的创造者的化身。
《八部半》剧照这部影片所运用的“片中片”的抹巧与通常的用法的区别在其选用的具体细节中都有所表现。因为我们始终见不到吉多将要拍摄的影片,甚至连片断也看不到。因此,吉多梦想拍摄的影片与费里尼已经拍成的这部影片完全是一码事:费里尼的影片的内容就是吉多打算拍人自己影片中的内容。正因为如此,吉多的影片看上去就不是分离的。这部影片的结构与诸如影片《深夜幽会》的结构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因为在《深夜幽会》这类作品中,“影片中的那部影片”的大部分段落都是明显地从做为主干的那部影片的许多特殊角度加以表现的,这就足以使这些段落与作为主干的影片相分离。而在《八部半》中,我们甚至看不到吉多正在拍摄影片或者对影片进行加工——这与《监狱》一类的影片有所不同——我们仅仅看到他在影片筹备过程中的生活或梦想,看到他怎样从自己茫无头绪的生活中搜寻打算放在自己影片中的全部素材。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而费里尼最终把这些素材放到了自己的影片中。因此既然“影片中的那部影片”始终没有与作为主干的影片相分离,因此,就这一点而言,两者可以重合为一。
我们所看到的有关吉多梦想拍摄的那部影片的全部内容无非就是他为了招聘女演员而拍摄的试镜头;然而,正是在这里,这部影片的三重性表现得最为明显。吉多物色了一个女演员在自己的影片中扮演自己的妻子,这个角色在《八部半》中由女演员阿努克·艾梅体现出来的;而阿努克· 艾梅又只能是费里尼在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的体现,当然,体现得十分出色。影片《八部半》在内部放映时,片中的一个人物在场,正是看到试镜头的这一段落时,他一边想着吉多,一边喃喃地说:“这完全是他自己的生活”,他指的是一个复调,这个复调再加到费里尼本人身上,便成了双重复调。
由此可见,只提出“影片中的影片”这个概念是不够的:影片《八部半》描写的是正在拍摄中的《八部半》这部影片;“影片中的那部影片”, 就是这部影片本身。在谈到费里尼的作品时,人们曾引证过一些文学和电影上类似的先例,其中,最令人信服的先例是纪德的《沼泽地》,人们常常提到这一点,不过,似乎谁也没有说清道理。在小说《沼泽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小说家正在写《沼泽地》。
这种三重结构对这部影片的结局影响颇大。影片结尾曾经有过不同的处理方式。费里尼的最后完成本的结尾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第一个结尾是,吉多放弃拍片的打算,因为,可能由于影片脉络不清,线索杂乱,过于近似他本人的生活,无法构成一部作品;也可能由于它只是一连串纷杂无绪的反响和共鸣;也可能由于它无法包含任何能够使作品一贯到底的中心,特别是由于它不可能改变生活。在乱哄哄的记者招待会快结束的时候,吉多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自杀和多米埃的最后几句话就体现了上述几层含义。
接着是第二个结尾——最后一场欢乐的轮舞所包含的喻意——吉多放弃拍摄影片的打算,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他看到过去他的生活圈子里的人,一个个地出现在面前,他请妻子也正视现实。就在他放弃拍摄影片的打算时,他也放弃了靠灵魂的“解救”来一举廓清纷杂的事物,从而改变事物的内在发展和未来前景的期望。然而,正是在举棋不定的时刻,吉多(这时他已经不再是电影家,而是一个普通人)又毅然抓起了导演的喇叭筒,准备把纷纭的往事安排成篇。于是,影片就开拍了。它不会有一个中心内容,也不会改变生活,因为它将是纷杂生活本身的产物,影片所要表现的也恰恰是这种纷杂。
我们会看出,这第二个结尾不仅预示了《八部半》这部影片本身的存在,而且也预示了影片的创作原则:这是一部根据作者本人的生活素材拍成的影片,它是纷杂无绪的。
《八部半》剧照,这张剧照被直接作为第67届戛纳电影节的海报然而,在结尾的处理上并未止步于此。在安排好神幻般的轮舞场面之后,吉多拉着妻子的手,自己也走进了圆圈儿,吉多带着一种通融、迁就的心情,与自己的往事和自己的梦想汇到一起,而在此之前的一些段落中,他对自己的往事和梦想还做过自谴(当然不无通融地迁就)。难道吉多本人走进圆圈仅仅是通融迁就态度的象征吗(费里尼也常抱此态度)? 难道,我们在这一场面中没有看出这部多层次影片犹如一个火箭运载物,正在完成最后一个发射动作? 这个运载物终于脱离了各级运载火箭将要真正起飞了!
吉多走进了圆圈,也就重新成为一名普通的演员。这位曾经梦想拍摄影片《八部半》的创作者,现在成了影片《八部半》中的一个人物,他可以把手伸给贴身侍女、制片人、红衣主教、情妇;他的喇叭筒已经没用了,因为费里尼导演的影片就要开拍了。在神幻般的圆圈的中央,已经不再是吉多,而是个穿一身白衣服,吹着短笛的孩童——一切神话的最初的和最高的启迪者——吉多小天使于是就成了费里尼小天使的象征,因为现在留在他身边的成为空缺的导演职位只能由情节以外的人物,即由费里尼自己去占据。
于是,费里尼的影片开始了……
影片《八部半》中显得怪和奇的地方恰恰是对于创作的苦闷所做的极富独创性的思索,指出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但是,除了费里尼有些故弄玄虚之外,这个特点毕竟让我们看到更加本质的东西,而并不象人们有时议论的那样只说它流于怪诞。
这部影片使我们目睹了一片混杂的情景(而一部结构精巧而较少混乱的影片,确实将从所有这些混杂的内容中产生)。
但是,这仅仅是因为创作的最后阶段——一次有意识的飞跃(它中止了事物的无限过程,从而确定了作品的基调)——在被创造出来的这部作品中始终未能描述出来,只有靠最后拉开一段距离,只有靠把吉多跟费里尼明显地区别开的这个短促又壮观的一刻,才能作出交代。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