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viegoer:一个迟到的祝贺,恭喜您获得2007年度美国电影摄影师协会的国际成就奖。
巴尔豪斯:非常感谢。
Moviegoer:您的父母和叔叔曾是舞台剧演员对么?
巴尔豪斯:嗯,是的。
Moviegoer:那么您家庭中的这种艺术传统对您后来的电影事业有什么样的影响?
巴尔豪斯:我在德国一家剧场长大。儿时的我,与其他在舞台上长大的孩子一样,向往成为一名演员。而18岁那年,我有幸目睹马克斯·奥菲尔斯(Max Ophüls)执导《倾城倾国欲海花》(Lola Montes)一片的情景。这对我来说可谓意义重大,甚至可谓一个人生的转折点。自此,我便立志成为一名电影摄影师。
Moviegoer:《无间行者》(The Departed)是您第一次运用数字中间片(DI)技术,在您看来,这种高清数字技术是怎样提高影片画面质量的?它是否加强了您作为摄影师的手段?
《无间行者》剧照巴尔豪斯:这得视拍摄对象和电影本身而定。我得知马蒂在他的上部作品就用了这种技术……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电影的名字了,不过这无关紧要。(注:此处为《飞行家》)在《无间行者》的后期制作上程中,我们并没有花太多工夫在数字中间片上。原因有二:其一,因为马蒂一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还在拍摄,所以时间非常紧,然后做DI的配光师和调色师检查所有样片,再转成数字中间片,所以等我们看到拷贝时,基本完美无暇了。因此,通常我们每拍摄3到4周,再将DI工作分成三部分在纽约完成,这样便行了。我们并未做太多修改,因为样片已经十分到位了,而我更倾向于实拍时尽可能做好照明等相关工作,而不太想依赖数字中间片来修改。
Moviegoer:《无间行者》一片的剪辑非常之快,平均每个镜头长度大致为2.7秒。我想这必然对摄影机的运动影响极大,有时候摄影机刚一动,就切走了,老是这样。作为观者的我间或会觉得有些不自然。众所周知,马丁·斯科西斯先生偏好摄影机运动和移动长镜头,那么在剪辑和摄影两者之间会有冲突么?倘若如此,你和马丁如何解决这类问题?
巴尔豪斯:关于《无间行者》缺少运动这点上,我和你有同感,因为他们把片子剪得太急促了,将那些我们拍摄得十分出色的运动镜头弄得支离破碎,其实我对此有点伤心。但是话说回来,因为影片很长,马蒂必须将它剪至2个半小时的长度,那已经够长了,因为制片方只想要2小时。所以他就将镜头剪得很紧凑,我觉得这有助于故事,因为影片节奏加快了,你就没时间去停下来思考了。我觉得这正是影片取得成功的部分原因所在。镜头的长短对马蒂来说无关紧要,但我这个摄影师确实有点伤感。[笑]
Moviegoer:斯科西斯的影片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们觉察到现在他的电影里运动越来越少,特别是对话场景只是让角色坐着或者站着,你一句我一句把台词说出来,更多地靠剪辑来处理。回头看一下《好家伙》(Goodfellas),或许此片是他的转折点吧,因为斯科西斯曾有提到这部影片较之他以往的作品,如同一部MTV,尽管是比较老式的那种MTV。在与他近年来的合作中,您有否注意到他在故事板或分镜头脚本的准备上有一些变化?
巴尔豪斯:这一定程度上得看拍摄对象和故事。你提到了《好家伙》一片,其实此片剪辑速度并不快,而在《纯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中剪辑速度甚至有点慢,而且还有不少运动镜头,而到了《纽约黑帮》(The Gangs of New York),剪辑速度就变快了。此片剪辑的已经很快了,在我看来甚至有点过快了,[笑]因此我们又舍掉了很多镜头。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和马蒂合作拍片的人都明白,他希望所有的影片都有5个小时长,然后又不得不把它剪到两个半小时,所以到头来总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一个局面。[笑]因为每个镜头他都喜欢,都想留着给用进去,所以镜头就变得十分紧凑。但依我看,这招用在《无间行者》上是成功的,风格十分贴切。虽然非常快,但是效果很好。
Moviegoer:您如何保持自己的摄影风格?(如果假定摄影师应该有自己的风格。)您在选择摄影机、胶片规格、镜头等技术细节上有自己固定的习惯吗?
巴尔豪斯:非也,我经常变。可以说我经常升级设备和器材。我喜欢用最新、最好的摄影器材,最近的几部电影我都是用市面上最好的Arri-Cam拍摄的。我也总是选用性能最佳的镜头,上部影片中我就使用了Zeiss f/1.4最新一代镜头Master Primes,我觉得效果极佳。但总体而言,我认为自己并没有一套风格,因为我的每部影片都得有点不同之处,而当你观看《好家伙》或《纯真年代》时,你会发现两者大相径庭。
Moviegoer:那么这便是说每部马丁的电影,都是不同的了?
巴尔豪斯:对。
Moviegoer:在您看来,他们并没有统一的风格?
巴尔豪斯:没有,风格上每次都会有变化。你知道《好家伙》是部很粗砺(dirty)的电影,用光也很粗砺(dirty)。而《纯真年代》的画面则十分饱满精致、富丽堂皇。因此风格都不一样,而《无间行者》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因此风格总是在变,并未重复,而我也希望每部影片有些差异。[笑]
Moviegoer:您如何设计自己的拍摄计划?您和美术指导等剧组成员之间如何协调工作?
《纯真年代》剧照巴尔豪斯:通常我会有10周的准备时间,而马蒂也会做一份十分详尽的分镜表。分镜表一到手,我就可以自己准备了:比如我需要哪些设备,照明如何处理等等。然后我就和场景总监(production designer)开始启动,和服装部门的人交流,之后和我再向摄影组里的人交待:和照明师、摄影助理等等,我们会对拍摄工作进行详细的准备,比如说,《无间行者》我们从摄影棚内开始,警察局的戏。你看过这部影片么?
Moviegoer:看过。
巴尔豪斯:警察局整个内景都是在棚内搭建的,所以我们用了两周进行预先的布光,所有灯具设备都各就各位。我们在每个房间都装好了灯,把整个场景的灯都装好了,因此拍摄前的准备工作也就相应迅捷了。
Moviegoer:你们借助故事板吗?在实际拍摄中,故事板的内容是否会做些改动?
巴尔豪斯:实际上我们不怎么做故事板的,你知道我和马丁共事了7部影片,他就弄个分镜表。光有分镜表就够了,我全明白了,也就不需要什么故事板。我知道构图什么样,怎么去取景,而且我们在这方面也花了不少功夫的。
Moviegoer:您在灯光的运用上,是否偏好用更多的光让画面更精美呢?您喜欢大景深镜头吗?
巴尔豪斯:哦,我对景深那套并不十分迷信,棚内拍摄我一般用f/2.8和f/4,我并不是很热衷景深。如果是在外景,那我一般用f/11上下的。如果光线太强,就把光圈调小点,更高一档我可能用f/5.6或者f/8之间。这多少和镜头有关,但如果是长焦镜头,我就得用f/8之类的……
Moviegoer:我知道马丁喜欢复杂的跟拍轨道镜头。能谈下您和他如何设计了诸如《纽约黑帮》中的街头对战,以及《纯真年代》中的舞会两场戏么?我觉得那些非常复杂。
巴尔豪斯:很复杂,很难搞。是用斯坦尼康拍的。我们有十分出色的斯坦尼康操作员,而且我们也十分喜欢那些穿梭的运动的长镜头,好似在(《纯真年代》)舞会一场戏中拍摄那些油画的镜头,而下一个舞厅内部的镜头是一个轨道镜头,它绕着舞池不停地转啊转,同时也向观众交代了所有角色。
Moviegoer:你在德国拍摄使用多少台摄影机,一台还是几台?
巴尔豪斯:多数情况下,我在德国只用一台摄影机。但在美国,我一般准备两台,或者三台。但我尽量只用一台摄影机。只有当遇到有些两位演员不能完整重复对白的情形下,我就试着用两台摄影机,在两侧过肩拍,特别是《无间行者》中杰克·尼克尔森和里奥纳多对话的场景,大部分我都使用了两台摄影机进行拍摄。
Moviegoer:拍摄宽银幕格式的电影和拍摄学院比例(academy ratio)格式的影片有何区别?
巴尔豪斯:我一般不用变形镜头,而是常规镜头。原因有二:第一,变形镜头可选择余地小,而且不如普通镜头快。最大只有f/2.8,要在f/5.6或者f/8才能保持锐度,我讨厌这点,而且不得不要更多灯光。所以我就用Super 35胶片,也就是人们说的“common-top”【注:用Super 35拍摄的影片,可以较为方便地输出各种纵横比,无论将来需要1.33、1.66、1.85、2.2或2.35的格式,可保证画面的上沿齐平,只是下沿的高度有所变化,当然在实践中很多摄影师讨厌这种“万能”的构图方式】,我取景的时候稍微抬高点,所以画面的底部会多一截出来,对于电影来说是遮住的。[笑]如果以后电视上播的话,就把画面下部打开,而顶部和两边的构图能保持不变,只是往中间缩了一点。如果用变形镜头,拿到电视上,他们会panning & scanning【注:将宽银幕电影转成适合电视播放格式的过程,一般会截去画面两边的大量内容,只保留构图的核心部分】,最后构图全变了,我很讨厌这点,那不再是我要的画面了。
Moviegoer:让我们来谈谈德国电影的传统吧,像施隆多夫(Volker Schlöndorff)、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你们这一代人,如何看待马克斯·奥菲尔斯、弗里茨·朗(Fritz Lang)等老一辈大师?
《撒旦一击》剧照,包豪斯摄影,法斯宾德执导巴尔豪斯:这么说吧,他们对我的事业有过巨大的影响,因为我十分喜爱他们的影片,我热爱这些德国的老电影大师们。但在我开始自己的摄影事业之后,更加影响我的其实是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电影。
Moviegoer:您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吗?
巴尔豪斯:是的,新现实主义。而且也受到了那些著名的摄影师,比如……(我这个人记不太住人名)著名的瑞典摄影师……(Sven Nykvist?)对Sven Nykvist。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而且看过他的所有作品。我也喜欢那些新浪潮电影的摄影师们和意大利电影摄影师,我当时看了许多电影,从未进过电影院 校进行过学习。我25岁时拍摄了我的第一部影片,从此以后便开始边拍边学,在拍摄中学习。[笑]
Moviegoer:法斯宾德的场面调度风格十分像德国的“室内剧”(Klappe Filme)电影,他喜欢把所有的角色和冲突集中安排在一个小空间里。《佩特拉·冯·康特的血泪史》(Die Bitteren Tränen der Petra von Kant)便是一个典型代表。那么您和法斯宾德是如何为这部所有场景仅发生在一个小房间的,时间却有2小时之多的影片设计镜头的呢?
巴尔豪斯:这个活可不简单。[笑]这部影片我们拍了10天时间,经费预算是20万马克。而我们不得不设想出这样一个房间内的任何可能的镜头设置,但最终我想我们还是成功拍出了一部漂亮的片子,因为它非常风格化,构图也十分严谨。影片镜头数不多,而且有几处长镜头。跳舞的场景有4分钟,片中大概有4处4分钟长的镜头。所以整部影片的镜头数只有112个。和《无间行者》这种有800个或者上千个镜头的比起来,可就……[大笑]
Moviegoer:法斯宾德曾经说他后期创作受到了道格拉斯·瑟克(Douglas Sirk)的影响。那么您能告诉我一些他在后期创作中的技术细节上的转变么?
巴尔豪斯:从镜头风格上来说,他的早期作品都是四平八稳的,从某些方面讲也不是十分精致。自我们合作起,运动镜头就越来越多。他这个人野心勃勃,经常问我会怎么拍。然后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还要更好,所以最后的结果总是更激动人心,我从中得到了提高,他的影片也得到了提高,我们就共同进步。[笑]在我看来,随着我们合作的深入,影片变得越加复杂。你看到了《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Die Ehe der Maria Braun),镜头运动和构图都十分复杂,我十分喜欢和他合作的这一切。
Moviegoer:能再说一些关于《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的拍摄细节么?
巴尔豪斯:好的,《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一片的拍摄充满坎坷,因为他没有进入状态。他一开始不想拍摄这部影片。[笑]很有趣不是?因为那时他想拍《柏林亚历山大广场》(Berlin Alexanderplatz),之前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写了《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剧本,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故事。因此他来片厂开拍《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就像是例行公事,制片人恐吓他说,“好吧,如果你不想好好拍,那我就自己上了。”于是法斯宾德第二天再来,他和我说,“嘿,我总不能跟你谈《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的每个镜头吧,那我们在这里干吗?”[笑]然后他看了下场地,发现有些东西比较有意思,还有些东西不太对胃口。他说,“这些是什么玩意!?你想在这拍这个?”“是的,为啥不?这都是符合那个时代的东西。”他又说,“扯淡!我们找个别的地方去拍。”[笑]所以中间有很多变数,而且他当时吸毒很凶,你知道,他全靠可卡因才把剧本写完的。其间作了好多改动,所以拍成此片并非易事,但影片还是很成功的,非常棒的影片。……所以,嗯,这便是我和他合作的最后一部影片。
Moviegoer:可能这不是最后一部你和他合作的影片,后面不是有《莉莉·马莲》(Lili Marleen)吗,您在片中不也有掌镜么?但不知何故,您并未在演职员表中出现。您能说下在《莉莉·马莲》中你和另一位摄影师Xavier Schwarzenberger的合作情况么?你们是不是负责不同的场景?
巴尔豪斯:不对,《莉莉·马莲》是他一个人拍的,和我没关系。
Moviegoer:我是事先查阅了IMDb和一些资料,看来上面弄错了,我还以为您也参与了其中的工作,真对不起。
巴尔豪斯:不是的,不对。
Moviegoer:好的,我们回到道格拉斯·瑟克的问题上来。法斯宾德可能是受到他的影响,坚持喜欢拍摄某些视觉形象,如镜子之类的?
巴尔豪斯:他的确十分坚持,而且他强制性地要这么做。其实我也非常喜欢拍镜子之类的。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俩都喜欢镜子,都喜欢画面中有大量的纵深和不同的角度。所以我对他的这种做法十分赞同。有时会遇到些困难,但我从不怕拍困难的镜头,所以……
Moviegoer: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许多欧洲顶尖摄影师,如罗比·穆勒(Robby Müller)、阿尔芒都(Néstor Almendros)、尼克维斯特(Sven Nykvist)、维托里奥·斯托拉罗(Vittorio Storaro),当然也包括您都去了好莱坞发展,当时有评论说外国摄影师统治了好莱坞。问题是,好莱坞和欧洲的拍摄条件相比,优点和缺点各在哪里?您觉得哪边的创作条件更加适合您?
巴尔豪斯:好莱坞和欧洲的区别就是,在美国你的经费会很充裕很多,预算非常非常大,而欧洲的预算是有限的,这方面的限制也会局限你创作上的可能性。所以当我在美国开始拍摄工作时,技术方面没有限制令我十分高兴。如果你有创意,你想要用斯坦尼康,你想用直升机航拍,只要对影片有益你就应有尽有。而在德国,他们则会说“预算里没有这些个东西”,因此由于这些局限性,你的思路会受到限制,因为经费有限。这是我从业伊始学到的最为宝贵的经验,甚至在初到美国早几年的几部低成本电影的拍摄经历也是这样。另外,不同之处是你不得不在灯光上做出妥协,因为在好莱坞,如果你和明星合作,就得把他们拍得漂亮些。好吧,我照做了,而且也混的还可以。[笑]但在欧洲,大家就更加关心故事和剧本本身。而柏林的电影明星看上去是否漂亮并不重要,即便她看上去哭丧着脸或者咋的都无所谓。所以这便是你要做的一点小妥协,但是你也知道,我都是和美国的杰出导演在一起共事,而我十分幸运地在25年内和这些最伟大的导演拍摄了38部影片,同时也从中享受到了不少乐趣。而在欧洲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门都没有。
Moviegoer:最后一个问题,许多摄影师都喜欢自己导演一些影片,而您除了拍摄一部电视纪录片之外,却从没这么做过,为什么?
巴尔豪斯:因为我总觉得我是在和美国最杰出的导演合作,而我不肯定自己是否可以做得如他们一样好,那我为什么要改行呢。因为我喜欢我的工作,而我也是导演的搭档。我不算是个失败的摄影指导吧。我想假如我过去合作的都是烂导演,我可能早就转行了。但“不幸”的是,我总和最好的导演合作,那就没机会转行了。没理由啊。为什么去做一样你没有底的事情呢?我觉得我目前干的事非常不错。
Moviegoer:感谢您接受采访,期待您的下一部电影。
巴尔豪斯:好的,这个访谈非常非常好,涉及了我的许多作品。
Moviegoer:您过奖了,我们都很喜欢你的电影。Prof. Spree,也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