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正传》的导演王家卫为什么找你担任这次摄影的工作?可不可以谈一谈其中的因缘际会,以及你参加这项工作的原因?
杜:王家卫找我的理由,我自己不是十分清楚,我想最主要是因为这部电影美术指导张叔平的建议。我和张叔平在其它影像媒体一直有非常好的合作经验,早在拍《旺角卡门》(在台上片时改名《热血男儿》)时。张就曾建议王找我担任摄影,可惜当时因为其它工作的关系,我无法参加那一次的合作。
其实,原先我跟王家卫并不熟,但是从《旺角卡门》中,我大致了解他的作品风格,我答应加入这次工作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很欣赏《旺角卡门》吧。
那么,你对《旺角卡门》的看法如何?为什么会影响你的合作意愿?
杜:我觉得《旺角卡门》的摄影呈现出一种很特别的新鲜感。但是令我十分讶异的是,居然听说王家卫并不喜欢;我很好奇,这样的作品他不满意,那么他会满意什么样的作品呢?朋友都说王家卫是一个对要求十分坚持的人,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在他的要求之下,我的摄影会达到什么样的成绩?
《阿飞正传》剧照在《阿飞正传》开拍之前,你们如何沟通彼此对电影的看法?
杜:我们最主要的沟通,并不在于故事大纲的交代,以及片中时代背景的描述。反倒是经常讨论一些文学、绘画的作品,借此了解彼此对美感的认知与品味所在,所幸在这方面我们还蛮接近的。像南美的Marquez、Puig都是我们喜爱的作品;还有Edward Hopper(注)的画里那种没有方向的光源,也常被我们拿来讨论打光时“ 散光”的安排,特别是夜景时的运用。当然我们也讨论电影,像费里尼公元1953年的作品《流浪汉》I Vitelloni,我们一共看了三、四次,讨论里头的构图、长拍和特写的运镜关系以及场面调度……
这些开拍之前的沟通,在后来的拍片过程中发挥了它的重要性。在《阿飞正传》开拍之前,除了沟通的工作,我们还做了香港六O年代纪录片的整理与选择,考虑是不是可以将它们剪辑插入片中,另外我们也在拍摄手法上做一些关于纪录片风格、质感的试验。
你们所找到纪录片的内容大概是哪些?你们的企图又在哪裹?
杜:大部分是香港政府在六O年代所拍摄一些关于火灾、水灾的纪录。我们原来考虑将这一类的东西安排在片子裹,做为影片中气氛或精神的背景,或是成为剧情演变中一种戏剧性的转折点。
除了水灾、火灾之外,纪录片里面有爆动的场面吗?
杜:没有。主要是六O年代那个重要的台风。你还记得张国荣要离开香港到菲律宝之前,把车子送给张学友的那一场戏吗?他们站在“皇后饭店”外头的大风大雨里,没有人知道是那个重要的台风。那个台风恰好发生在当时香港最动荡而具破坏性的时代,只是后来在电影裹,并没有表现出我们原来想象的重要。
那么,在最初拍摄时,是将一整场戏拍出来的吗?
杜:虽然纪录片的拍摄风格是我们讲好要放弃掉的。但是存在其中的问题是,我们一直在考虑如何使用原先纪录片到电影中的穿插;到底要不要用我们选出来的片断?我是想这些问题的考虑,影响到后来的结果。
勘景的工作在你们开拍之前做得多不多?
杜:要在香港找到符合我们剧情时代背景的空间并不多。我想,目前所有要拍现在这个时代之外的电影,都要面临这种考验:通常的状况是这礼拜看中的地方,两个礼拜后已经不存在了。而且导演王家卫坚持一定要有一些别人没有拍过的景,使得我们工作的区域就必须变得很广。像澳门、长州和香港其它小岛甚至菲律宾都列在考虑的范围。
但是在电影里面我们并不能感觉到你们去过那么多地方,而且景深很小,这是在拍摄时就知道会这么处理的吗?
杜:其实,我们花了相当大的人力去处理六O年代的场景,只是后来许多的特写在影片的剪接上变得非常重要,我认为这并不是为了掩饰破绽的一种投机,而是一个剪接上必要维持的风格选择。
就拿电影裹,那场深夜张曼玉跟着刘德华走的那一段路做例子,场景虽然非常单调,但是我们仍必须分别到许多不同的地点拍摄做剪接;戏裹面很多的塌面也都是这样完成的。
在工作的沟通里,你们通常是怎样达成协议的?
杜:我们通常先把所有的可能性,一个一个列出来,先讲不要的是什么。
可不可以具体的讲清楚,你们不要的有哪些东西?
杜:我们不要有颜色的光源。如果光源是必须的,导演要求一定要在画面里头看见灯泡,而且灯泡必须是白色的。
《旺角卡门》你可以经常看到有颜色的光源,这一点似乎跟《阿飞正傅》截然不同?
杜:是的。我们愈讨论,愈清楚的决定《阿飞正传》里所有的光源应该没有明显的来源;所以电影裹,我们连最传统的蓝色月亮光都没有用。
《阿飞正传》里面的绿色似乎成为整个电影里的主要视觉印象,很特别。你觉得呢?
杜:讲到六O年代,免不了要有一些怀旧的气氛,但是我们绝对不要黑白颜色套上黄色的色调,那种国内外的电影里,讲一个老去时代的传统手法。我们离开传统的复古一点点,成了一种灰绿色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选择灰绿色?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吗?
杜:我个人认为这是直觉跟品味的问题,没有太多理论上的根据,因为这是一部写实的电影,所以即使要营造一些气氛,但是也不需要有太明照的痕迹。
你们是如何在绿色的主调上下手的?
杜:因为我们决定绿色是我们视觉上的一个主要风格,所以很自然的服装、道具、陈设都往这方面进行。内景比较容易掌握,至少你可以有一个绿色的墙面。但是,外景怎么办呢?全得仰仗打光的技巧。我自己订制了特别的滤纸组合,从淡一点到深一点五个不同的绿色。另外,我们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曝光不足(under exposure)的影像风格。
我听说《阿飞正传》的后期工作非常地聚张,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你又特别喜欢有一点曝光不足的味道,那种暗中又必须清楚看见一些细节的变化,对灯光来说是一种冒险的考验,你如何达到的?
杜:曝光不足的风格在一般影片上用得比较少,所以通常灯光师会建议你调亮一些,甚至自动帮你调整。当然,除了摄影师的坚持之外,也要有其它人的支持,才会敢冒这个险,幸好在前期作业时,我们花了一些时间做这方面的沟通。
导演一直都是支持你的吗?
杜:呃,曾经有一次,我出现有方向的光源,他就很气:因为当时我以为那场戏用那样的方式处理会此较突出。同样的,当我突然想加强或减少色调时,他都会提出疑问。
一个摄影师在电影的拍摄过程并不不是个独立的创作者。视觉风格的成立,耍靠各方面因素的配合,美术指导的加入也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导演对于影像能力的掌握,比较习惯看见结果,所以有时候重拍、重印的情形也发生过,这些问题的原因在于沟通得不够。
《阿飞正传》里的视觉或主题常出现一个主要的象征意象一水,不单是下雨的场面,例如片中的一开始,张国荣与张曼玉搭讪的那场戏.在走廊另一端很远的地方,你就可以看到一些水的光影,那个构想是如何形成的?
杜:在这部电影中,这样的安排大部分来自导演的构想。时间跟水的意念表达对王家卫来说是很重要的,可以当作一种气氛的酝酿跟营造。我觉得这部电影另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画面构图上常出现非常紧凑的特写。
这是王家卫风格的一部分,他在构图上的参与比其它导演要多,甚至张叔平也会提供一些意见。
这种紧凑的构图加上演员的走位,对摄影而言,是否构成一种挑战?
杜:的确是一种挑战。但是我喜欢这一类的画面,因为这种关系不仅是演员的参与。觉得自己也是剧中角色的一部分;真正困难的地方是拍摄的景深非常的浅,为了拍摄的准确,演员的走位甚至动作都要经过事先设计,对演员而言是一种限制,也是演技的考验。
在那种摄影风格下,因为它的准确,所以在表演做了很多要求,无形中演员们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主观的压力加上客观的压力,基至连构图本身都亦变成一种层层的压力包围着整出戏,更凸显了剧中人那种命运的动荡与无形的压力,整个东西加起来很过瘾。
菲律实事站的一场戏里,我们可以看到“稳定摄影机”Stedicam在电影里的运用,你可以谈一下这个镜头在剧中的重要性及当时拍摄的情形吗?
杜:这个镜头是我们在菲律宾所承租器材公司的老板亲自拍的,他对我们拍的电影很有兴趣,一直想找机会参与。
如果是用手提的摄影机(Hand-held camera),表达出来的可能是一种紧张状况、暴力的感觉,刚好是我们所要求的气氛相反。这出戏裹,稳定摄影机的运用给我们一个戏剧性的效果,展现一种 具有速度而又稳定的感觉,张国荣、刘德华这两个人,仿佛克服一切困难,有一种新希望的感觉,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平静之后突如其来的打斗,以及火车上的亡命追逐。
因为拍摄前就已经知道这是上下两集.所以拍摄中,你们有没有预先拍一些下集的东西?
杜:导演说上、下集之后,可能会有一个三小时的录像带。有时候拍片的过程,他会要求我拍一些“他说是第二集的东西”,但是我们除了风格是跟最初设想的相同之 外,内容一直在做变动,第一集的故事跟原先的剧本比起来,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我自己现在也很难清楚第二集是什么样的东西,预先拍的“第二集的部分”能用 多少、怎么用,都是将来要解决的问题。
我一直要到电影院裹亲眼看到《阿飞正传》时,才有些许的成就感。这一次的经验告诉我的首先是:这次的灯光师我还要继续用,因为我常有这样的遗憾,拍出来的颜色、质感、光的暗度跟我们原先拍的有很大的差距,《阿飞正传》的成绩让我不用再担心这一类的问题了。
另外,从这次工作的体验,我想自己的技术已经到了某一个程度,应该再另外尝试一部风格完全不同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