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同学就说希望聊一些具体的,那我们可以放一些片断,比如像场面调度。你们只要看过《海上花》的话,那是我第一次用轨道拍长镜头,就是跟李屏宾合作的第一次,用长镜头呈现的。为什么要谈这个所谓的长镜头跟场面调度呢?基本上因为人们一般对固定的镜头摆在那边已经很烦了,你说长镜头,我就每天一定要长镜头,每天用,用久了不是很烦吗?那就开始摆轨道移动,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们看《海上花》第一场,这个沈小红,出场的这一场,这是绝对的安排,但是我喜欢这样,它的移动不是为移动而移动,你们可以感觉得出来。
《海上花》剧照 alt=《海上花》剧照 src="http://image12.m1905.cn/mapps/uploadfile/edu/2014/0516/2014051601205966232.jpg" />《海上花》剧照
吃饭这个长镜头,7分钟。从沈小红的字幕开始。哇,真长,一个镜头。这是她的第一场出场,接下来她断断续续地会有第5场或者是第7场什么,次序是这样子的。我拍摄的方式是从第一场开始拍,第1天拍一场,可能拍很多take(条),第2天再拍可能下一场,他们的下一场,然后可能也是拍很多take。假使有5场戏,照顺序,用5天拍,然后回头再从第一场再拍5天,有的拍了三次,有的还拍了第四次,每一天都拍好多take(条)。为什么呢?这等于是用底片rehearsal(走戏/排练)。用底片rehearsal有一个好处,正式嘛,演员都全力以赴,刚开始拍,第1天的时候根本不行,那个氛围根本出不来,运动也运动得不行,都是慢慢调整出来的。
《海上花》里有一个日本演员,她在现场是讲日本话的,那我就把她的字句跟我的对白的字句对得刚刚好,这个日本演员不习惯这种长镜头,她的话讲完了她就不知道在那边该干吗了。她每次拍完一个take(条),就问翻译,导演怎么讲,那个翻译说:导演没有讲。她一直问,到拍第二轮她还在问,不过之后她就不问了。她明白,我也没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教她,她希望得到一个sign(信号),然后她可以按照那个指示演。希望我提示她,她马上可以用。但是我要她投入,所以我统统不讲。到第三轮的时候,她知道她要面对她自己了。这个演员以前是拍短镜头形式的,她本来是松竹公司,很少出去演,后来她拍过《海上花》之后,她就开始在日本其他的电影上演了非常多的戏,是从《海上花》这个训练开始的,我感觉。所以基本上是要拍三次,才能成熟到一个氛围,才有一种气氛,这种气氛就像我们看到的"长三书寓"生态。你看那个移动,从沈小红开始,旁边那个佣人,是走过去拿茶叶的,这是一个sign(信号),她是在边上,你要移动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她变成一个动机,就是你画面里有个东西在移动,跟着她移动。通常我会尽量避免演员走动,你跟着她拍,所以我叫阿金——娘姨底下那个小娘姨,就是叫她什么时间去拿什么,送水的什么时候来,那这些通常都是sign(信号),是配合对白的,所以要pan(摇镜头/摇摄)到沈小红的时候,娘姨走到茶柜去拿茶叶的时候,pan到沈小红讲话,因为你这样会比较不自觉地。不然的话,你这样横pan(横摇),这个人讲话pan到那个人讲话,观众有时候会醒的。有时候有对白还好,没对白会醒。而且我感觉也不自然。有时候你跟着演员,她走哪里你跟到哪里,也太僵硬了。所以这个是拍了好几次,我跟摄影师一直调整。
《海上花》剧照 alt=《海上花》剧照 src="http://image12.m1905.cn/mapps/uploadfile/edu/2014/0516/2014051601224620512.jpg" />《海上花》剧照我最早当副导演的时候,第一个剧本,一条街道,我记得是《桃花女斗周公》,元杂剧改编的。那是古装,我当副导演,我去把《清明上河图》上面所有的细节弄清楚,圈出几个来,叫道具做,棚子什么做好,然后研究里面的人物造型,找了很多临时演员来,然后我在现场调度是怎么调度,就是我喊camera开始之后,里面这些人一个或者是两三个听到camera之后数30秒后开始,在那里停留再走到那里,那边那个人是看到这个人走到这里,然后你开始去那里,那边是怎么样,完全是调度,不会喊的。只要一个指令,他们就遵照这种方式走,然后我叫他们走一遍,一看,某些地方人太重复了,或者太挤,或者太空,我再重新调度,不需要在那边用walky-talky(对讲机)。以前我们在现场是不收音的,"那个某某走"——听不到——"走"(很大一声)。其实这边还是会被影响,其实这边"hello,hello,hello……还不出来",这种方式根本不需要,而且你可以冷静地看他们走,这样子行动对不对。通常是在古装戏,街道上需要这么安排的。
拍时装,在现代背景,或者是以前的背景,假如说是实景,我在拍《悲情城市》的时候,就是医院那一区,附近的居民就是我的临时演员,全部给他们谈好。为什么?假如叫一个台北的临时演员去那边,他们恐怕连走路都不会走。因为他对那个地方不熟悉,所以走的时候很怪,但是换作当地的人,拿一个东西在那边晃啊晃啊,绝对就是跟那个地方match(相配)的,完全是合的。这些其实都是细节,你无时无刻都必须注意,才能做到一个真实的氛围。我常常是这种,像《悲情城市》中送葬的队伍,其实是我拍的时候他们正好送葬,我问他们可不可以再来一回,他们说可以,只要付钱。钱谈好了,再来一回,我就拍了。时常是这样子,因为有时候这些东西你要再跟他们联络,会很慢,而且有时候你要是看不到,就没想到。你看到了还不用?那一定要用的。这种情况太多了。有时候我们在拍戏,比如说拍一群人的反应,正好那群人在那边很过瘾的样子,我们在这边偷偷地把镜头对着他们,用锐角。锐角你们知道,就像zoom(推)上去就是锐角,广角之外就是锐角,基本上可以压缩的,然后我们这些人全部看这边,镜头是对这边,然后镜头还挡着,只剩下一个头看着,那边还出什么声音,然后他们就这样一直看着。像《冬冬的假期》我记得有一场是他们抓麻雀回来要不就是小孩回来,有一群人在看,基本上就是用这种方式。很多常常会用,一看那个人很过瘾,需要我马上就会拍。《恋恋风尘》那么多云在走,气候的变化,那个不是去等的,如果要等要等死的,越等就越等不到,我们是在拍戏中,突然看到便赶快拍下来。或者是外面正在下雨,我们正在拍这场,我脑子马上转,下雨这个要怎么用,马上就调一场去拍,然后你再前后再连。
所以场面调度基本上还是有个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怎么样看上去很真实,看起来不会像安排的样子,这是个原则,这个原则通常是要靠长时间的累积跟历练才有。你看《桃花女斗周公》,我是第三个片子当副导,很自然,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所以我现场只有一个助导,是个女的。很多时候你要看现场的状况调度。很多时候我拍车站,都是这样。
《南国再见,南国》剧照 alt=《南国再见,南国》剧照 src="http://image12.m1905.cn/mapps/uploadfile/edu/2014/0516/2014051601272743700.jpg" />《南国再见,南国》剧照场面调度通常是有个sign(信号),那个演员过来,另一个过去……比如《南国再见,南国》他们在打纸牌的时候。那个镜头就是从打纸牌一直到有个人来找高捷,然后高捷就把牌交给另外一个人打,他自己就过去跟那个人讲话,林强在那边打弹子,大哥大响了林强就过去接。因为以前大哥大都是集中放在一个地方,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收得到,林强接了电话后再交给高捷,高捷后来跟人谈的时候,喜祥又进来,这一段也是蛮长的一个调度。这个环境基本上是一边可以休息喝咖啡的地方,另一边主要是弹子房。《南国再见,南国》差不多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去内地是一个梦,很多人去。当然也有很多人失败,能够撑住的不多。这是早期的时候。然后演那个人,那个人是个刑警,我真是找了一个刑警来演,本身是一个刑警,刑警才有这种味道,因为历练过,不然普通的熟人是演不来的,他的感觉又非常对,油,很懂,很会说,所以找他来演。基本上这里有好几件事,一开始,因为他们电话都集中在那边,有人来接,后来那个人就来了,来了进去之后就看见高捷在那边打牌,他就交给他旁边的小弟打,他就自己去处理。处理时讲了半天,他说不可能,他大哥会盯的,电话响,林强去接那个电话,交给小高,小高讲了后面要发生的事情,就是小麻花出状况了。然后他到那边去接,这时候喜祥进来。喜祥带了一个人进来。这边在讲这个,那边在讲那个。这个其实是很繁复的两件事情的场面调度。因为通常我拍片都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单独的一个。不过尽管这样子讲了,好像听了也没有什么,场面调度完全是看现场状况在执行的,每一次每一个现场都会有个味道要你去掌握,而且那边的生态跟生活轨迹你自己要很清楚。这种是已经习惯了的。看起来很简单,我知道要做到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需要拍好几个take(条)才能拍到。类似这种,你们在我的电影里应该都能常常看得到,从《风柜来的人》以后,一直有这种。
《风柜来的人》剧照 alt=《风柜来的人》剧照 src="http://image12.m1905.cn/mapps/uploadfile/edu/2014/0516/2014051601290066100.jpg" />《风柜来的人》剧照《风柜来的人》里面有一场砸砖头的。他们在那边赌博,钮承泽在那边跟人家打架,然后他不是跑出镜头,其实是违背了方向,从镜头左边出去,从右边进来,这个在一般的镜头上imageline(轴)是违背的,但是我感觉一点关系都没有,开心得很,你们等会看一下。钮承泽从右边出去,从左边进来的,这个连接的是我以前拿砖头砸人的一个记忆。因为我感觉那个砖头真的很猛,很强的暴力感,很暴。那个时候我记得是在东亚戏院,我们三个人出来,碰到黄埔新村里面的一个男的,因为有仇,钮承泽一下就抓了一个锄头,墙壁旁边放了一个锄头。我那个朋友就抓了一个竹竿,他们两个一上去就对打。那个竹竿一下子就碎掉了,放在旁边太久了,黑了,一下子就碎掉了,碎了他就往回走。我就拿了个砖头,我看那个人过来,我就"砰"砸向他,就看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个印象非常深,所以我在电影里就用了这个。戏里面的砖头并不真,是用泥浆做的,只是做成砖的样子,加一点重的感觉。这个片子在夏威夷影展,那时候第一次出国他们放这个片子,全场在看,看到这个,全场的观众就"啊"。后面有钮承泽去找景和的家,他嫂嫂在外面杀鱼,很多苍蝇,然后看他拿锄头出来,他朋友不是被打了?他要去找。我那个时候在那边的感觉就是,那些观众看我们就是一种蛮荒之地的野蛮人。我感觉以他们的角度可能会有这种感觉。然后更奇怪的就是整个电影配的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像国歌一样的《四季》,是杨德昌帮我配的。那个片子拍完我本来是找李宗盛做的歌配好,杨德昌看完后说,我帮你重配。已经上片了,我又再重新finalmixing(最后混录)。我说:ok(好),所以他重新帮我找了《四季》配,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版是杨德昌配的音乐。以前我对交响乐完全没有感觉,但因为《四季》。我后来非常喜欢《四季》,因为那个时间感非常强地凝聚在音乐里面。《四季》你们知道呵?比如说他们几个在海滩那场,放那个音乐,那是一种寂寞,生命的本质的一种能量,它反而有一种寂寞,我自己看杨德昌配的《四季》实在是非常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