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什么是“类型片”(genre film),是属于“类型”的影片?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哪一部影片不属于任何“类型”?
据我观察,电影类型是一般影迷搜寻影片的第二大依据。茫茫影海,到底该先看哪一部,最明显的标杆就是著名影人——明星,也包括名导演乃至极少数制片如布鲁克海默。“这是一部希区柯克作品”,意味着构置精巧,动作不多,台词睿智;“汤姆·克鲁斯主演”通常是商业大片的代名词。如果不满足这一信息,接下来可以参照的就是类型了——动作片、喜剧片、恐怖片……堪称用最少的字来传递最多的信息。
《007:大破天幕杀机》(Skyfall)剧照关于类型,最大的误解莫过于绝对性,仿佛所有类型都是卢米埃尔兄弟和爱迪生当初设定的,“美国电影可以分如下若干类,包括西部片”“中国电影如此分类,必须有武侠片”等等。事实当然没有那么戏剧化,而且天下没有哪个人有这样的先知先觉。电影类型起源于商人最大的本能:模仿。某人拍了一部强盗打家劫舍的影片,赚了大钱,别的投资人和影人就会思忖,我也来这么一部;如果他又成功了,后面就会你追我赶,风起云涌,出现一大堆同类影片。于是,强盗片这个类型便被人接受并成为一种电影类型。
类型可谓艺术和商业的折中,完全符合人类求新求稳的本能。艺术贵在创新,做生意却最忌讳无谓的冒险,什么期货、市场调查都是为了降低风险;在接受一方,观众总是处于又想吃新鲜、又害怕被蛇咬的矛盾之中。一种相对固定的电影类型,提供的就是大家潜意识中盼望的“主题变奏”,熟悉的菜肴或者调料,但做法略微不同。创建好莱坞的犹太裔大亨有一句经典名言,是回答艺术创作人员的疑惑的。编导问道:“老版,您到底希望我给您拍一部怎样的影片?”回答曰:“跟以前的(卖座)影片一样,但有所不同。”原文是更含糊的“same but different”。
《保镖》(The Bodyguard)剧照在我印象里,“same but different”这一矛盾修辞是对类型的最完美诠释了。一样,但又不一样,那不就是类型吗?歌舞片都唱唱跳跳,爱情片都卿卿我我,琼瑶阿姨的爱情片都必须哭哭啼啼,但每次的旋律不同,哭和笑的原因略有差异。当然,“不一样”有量变和质变的区别,这中间又不会有明显的分界线,只能靠意会。一部影片有一首插曲不能算歌舞片,那么三首呢?五首?《保镖》大约就只有五首,歌的地位很重,但排斥歌舞片的观众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即便“一样”也是相对的:琼瑶戏中,甄珍变成林青霞、变成刘雪华,清纯演变为飘逸又变为母性。
电影类型跟文学中的体裁相似,但又有很大不同。文学体裁仅指表达方式,如散文、诗歌、小说等,但可以讲同一个故事。电影类型有些指题材,如警匪片、黑帮片、爱情片、战争片;有些相当于文学的体裁,如歌舞片、动画片;有些甚至是指故事的背景,如西部片和家庭片。西部片多数讲拓荒时期牛仔的故事,但归根结底故事必须发生在美国西部。《与狼共舞》没有牛仔,但依然可以算西部片。还有一些电影类型是根据观众的反应来区分的,以逗人笑为最终目标的是喜剧片,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恐怖片,让人疑惑猜测的是悬疑片。文学中的史诗是长篇诗歌,电影中的史诗片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定义,最重要的元素似乎是大场面。
《与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剧照讨论电影类型,切忌一刀切,仿佛某种类型一旦定型就成了铁律。在批评《英雄》和《十面埋伏》的观点中,最不值一驳的是“这不是武侠片,武侠片不是这么拍的”。电影类型一向是互相渗透、互相借鉴的。七个音符可以组成无穷的音乐,不同的故事和表现手法更是会产生千奇百怪的排列组合——黑帮故事里可以有爱情,黑帮之战可以上升为全面的战争,可以载歌载舞来表现,可以发生在西部。从理论上讲,你可以编一部囊括所有类型的影片。不信?纪录片跟动画片总沾不上边吧?但你可以把《华氏911》用电脑处理成动画,不过这已不能算新鲜,《南方公园》那两哥们早已把这政治搞笑的游戏玩到登峰造极了(尽管他们没有用真实拍摄的镜头,但终极目标是相同的)。
文学体裁基本上是各自为政、排他的,小说是小说,散文是散文;嫁接的例子也有,如散文诗,但不多。电影类型跟这相比,简直是一团乱麻,毫无章法。很多爱情片是喜剧片,但爱情片不是必须处理成喜剧;卡通片多数是儿童片,但两者之间也不能画等号;探险、惊险、动作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重叠,但一个探险故事可以拍成励志片,没有任何追杀场面;动作戏可以很惊险,也可以很搞笑,一点也不惊险。
类型有大有小,最粗略的区分大概是商业片(或称娱乐片)和文艺片的二分法:前者以赚钱为首要目的,后者以获奖为终极目标(顺便发人深思,给人启迪)。文艺片是一个很含糊的说法,范围可大可小,但跟别的类型相比,它是一个十足的大户。侯麦的作品必定算文艺片,但你若查阅IMDB,似乎只要影片中对白稍微多一点,就会被冠以“drama”的标签。多数传记片是文艺片,多数历史片也是文艺片,到头来,只要是正经八百坐下来聊天的都可能被算成文艺片,至少是众多标签之一。007是有惊无险的惊险片,配以计量固定的恋爱和搞笑元素。这个模式点中了观众的主要穴位,一拍再拍越发不可收拾,到前几年甚至派生出一批变奏产品,如《非常小特务》、《王牌大贱谍》、《极限特工》等,难怪有专家表示,007已经跻身次要类型(subgenre)的行列. 说起“drama”,现通译为“剧情片”,我一直觉得欠妥。难道哪种类型没有剧情?按我的理解,“drama”的正确涵义是“正剧”,因为它是相对“comedy”(喜剧)而言的。这个词在不同的上下文可以有或宽或窄的意思,故常遭误解。现在有些专业人员译成“文艺片”,然后将更小众的文艺片(依然属于“drama”范畴)称作“艺术片”,相当于英文的“art-house film”,英语中的确有这个说法,但一般不算作一个类型。
《英雄》剧照从观众的角度来说,看电影时会有意无意比较所看影片和以前同类影片的异同,但因每个人的求新欲不同,作出的反应也会有很大差异。看完《英雄》,有人说这算什么武侠片,意即这离传统武侠片的模式太远了;也有人说,这不就是武打加《罗生门》吗,意思是杂交程度还不够。在变与不变之间,观众会犯叶公好龙的毛病,天天责怪编导缺乏创意,但一旦看到有天才有灵感的——如查理·考夫曼作品(《改编剧本》等)——就躲得远远的;而创作者最常犯的错误是低估观众的接受能力,尤以好莱坞大片为甚,为了让世界各地的观众能都轻易消化,非得加工到毫无特色为止。如《特洛伊》,与其说弥漫着古代爱琴海的硝烟,不如说洒满了今日南加州的阳光。
好莱坞在类型取舍上通常作商业考量,一般不会孤注一掷,而是把筹码分布在尽量多的类型上。比如《珍珠港》是一部男性青睐的战争片,同时是一部女性中意的爱情片,里面又加插了不少笑话和一个令人瞩目的黑人角色。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旦成功,能讨很多人的欢心,反之谁都不买账——这是商业化运作的结果。可以想象,市场调查专家会发表高见:青少年喜欢无厘头喜剧,女性偏爱乐而不淫的性感,成年男子希望看到尽量暴露女性娇肤和轮廓以及拳打脚踢的火爆场面,把这几类观众加在一起,这部影片想不卖座都难。于是,像《霹雳娇娃》那样的白痴影片便应运而生。类型跟人一样会有生老病死。工匠型的影人往往跟着别人屁股跑,什么片好卖拍什么;多一个心眼的则会尝试嫁接,看一看马加驴会不会等于骡。迈克尔·摩尔拍的纪录片很有喜感,以损人为乐趣,属于充满喜剧元素的纪录片。若把这个模式反过来,拍一部酷似纪录片的喜剧,如何?《摇滚万万岁》(This Is Spinal Tap,1984)就是这样一部伪纪录片,俗称“mockumentary”,任何迷恋摇滚的朋友都应该一看。不过这个模式如果哪天有人搬到愚人节假新闻极为罕见的中国,一定会有专家义正词严地说:这很不严肃,会误导观众。
《角斗士》(Gladiator)剧照行将就木或者已经消失多时的类型,碰上天才导演会有短暂的复活,也许是回光返照,比如1997年的《洛城机密》是一部典型的黑色侦探片,其实跟四五十年代的黑色片相比并没有什么飞跃,但有人能够眷顾这种当年的高智商类型,影评界便大加赞赏。《红磨坊》和《芝加哥》给予歌舞片一种MV式的节奏,《角斗士》用电脑图像再现了五十年代的史诗巨制,大有开创这两种类型片第二春之势。最有意思的是《杀无赦》(Jill the Ripper,2000),既传承了西部片的光荣,又颠覆了它,难怪很多人把它看成最后一部西部片,真的很难想象该类型还能如何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西部片是美国拓荒文化的结晶,到约翰·福特、约翰·韦恩等人手里已登峰造极。后来意大利人拍的西部片,虽然也启用美国明星,说英文台词,但细细品味,那味道是不同的。武侠片根植于中华土壤,其他国家的影人尽可以借鉴,但无法模仿到神似。另外,像法国喜剧,也有其独特的味道。很多人认为武侠武打片跟西方的动作片有共通之处,其实不然,当代的中国武侠或武打片,跟黄金时代的好莱坞歌舞片仿佛是从小走失的兄妹,这从李安和吴宇森的各种访谈中可以得到印证。李安列举黄梅调《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对他影响最深的影片,而中国戏曲跟西方歌舞片更像是孪生姐妹。武侠武打片最关键的打斗场景,本质上讲就是一种舞蹈。拍歌舞貌似简单,但需要特殊的灵感,有些人(如以前的文森特·明奈利、现在的巴兹·鲁赫曼)天生有那种感觉;有些人没有,如伍迪·艾伦、马丁·斯科塞斯,还有咱们电视台拍歌舞的编导。这如同两个人演唱同一首歌,音调全都正确无误,但一个有韵味,另一个只是音符没错而已。武打武侠片也是如此,有些影片能让你精神随之飞扬,有些则令人错愕:飞来飞去究竟想干吗呢?拍摄者是否灵感泉涌,观众是能感觉出来的。
摘自《你的,大大的坏》
作者 周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