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中国纪录片的低迷状态,使得有人认为纪录片只能是面向小众的阳春白雪似的作品,纪录片不可能拍得比故事片更好看、更受观众欢迎。但事实并非如此。法国纪录片《现代生活》、《我和拾穗者》和《多格拉之歌》,上映时不但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收入,《现代生活》更在法国电影最重要的路易·德吕克奖2008年度的评选中,超过了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的《墙壁之间》等六部故事片,获得年度“最佳法国电影奖”。
这几部法国纪录片为什么受欢迎,它们是怎样拍摄的呢?
《现代生活》(La vie moderne)剧照一、关注现实生活,挖掘平凡生活中的人和事
公路蜿蜒向前,往山间延伸,大提琴响起……
路上出现了羊群、牧羊犬和放羊老人马塞尔。狗汪汪叫着跑过来,羊身上的铃铛叮叮响着,马塞尔叫唤着他的狗,羊群挡住了去路……随着这些画面和声音的呈现,观众一下子被拽进了法国南部山区的乡村中,乡村生活扑面而来,尽在眼前。这是法国纪录片《现代生活》的开头,该片记录的是法国南部塞文山脉地区农民的生活。
记录、展现普通人的现实生活,是西方纪录片创作的重要内容。法国纪录片《现代生活》、《我和拾穗者》、《多格拉之歌》等,都是从记录普通人的生活着手,把凡人小事信手拈来,娓娓道来,反复、深入挖掘,充分展现了百姓生活和时代的发展变迁;充满激情,生动感人,深深地打动了观众。
雷蒙·德巴东用10年时间,摄制了反映农村生活的三部曲,《现代生活》是其中的最后一部。在片中,德巴东反复而又细致地呈现了法国南部山区乡村农民的生活。他直接与农民们对话,平等地提问、仔细地倾听;有时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摄像机对着农民们,拍摄他们的表情。他和这些农民成了朋友,在他的摄像机前,农民们或是劳动,或是坐下来和他谈话,真实、随意、自然。德巴东拍摄了那些最普通的、乐天知命、辛勤劳作的农民:一对以养羊为生的八十多岁的老年弟兄和侄子一家;以种地为生的老年夫妻和不情愿当农民的儿子;养育着幼小的孩子、想在农村好好干一番的青年夫妇;独居的农夫……他让人们看到,现代生活中的乡村成了边缘地区,人们不再以务农为荣,乡村衰落了;但是,乡村对人们仍然有吸引力,依然有人在那里坚守。“无与伦比的细腻,给我们带来最简单,也最自然的印象”,法国影评人这样评论《现代生活》。这部纪录片所反映的法国南部山区乡村农民的困境与困惑,也是当代社会发展进程中各国农民的共同处境。
《多格拉之歌》(Dogora - Ouvrons les yeux)剧照《我和拾穗者》的导演阿涅斯·瓦尔达的创作激情源自她对生活的理解和努力表现现实生活的欲望,虽已年届高龄,但她始终用孩子般纯真敏锐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她电影中的故事都来自于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生活事件。在《我和拾穗者》这部纪录片中,她从米勒的名画《拾穗者》说起,拍摄了许多法国当代拾荒者:迫于生计去超市的垃圾堆捡拾食品的穷人、流浪汉,在城市街头捡拾各种材料用于创作的艺术家,反对浪费、喜欢到收割后的农田里捡拾土豆、葡萄的人们……瓦尔达还多次跟到流浪汉栖居的简易房子里,拍摄他们的生活状况,听他们谈对生活的看法,她去小镇上的咖啡馆听拾荒女人谈和丈夫的初识,去移民学校找那个总是边捡菜叶边吃的教书先生,拍摄他在那里的义务教学,……。瓦尔达自己也加入了拾荒的队伍,她捡来没有指针的白色座钟和被丢弃的心型土豆,从采摘过的无花果树上摘剩下的果子吃……通过这些细节的反复呈现,瓦尔达揭示了拾荒的意义。她说“这是一部关于浪费的影片”,拾荒者们的存在使浪费现象得以减少。这部片子展示了她的思索,也引发大家共同思考:被我们丢弃和遗忘的是什么?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派提斯·勒贡拍摄的《多格拉之歌》是一部音乐片,也是一部纪录片,关注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全片80分钟,没有一句解说,合着音乐的节奏,用一个个画面展现了柬埔寨人火热而又艰辛的生活和工作情景。这里有城市小巷中跑着的狗,有乡间公路上颠簸着的人们,有制衣厂里辛勤工作而又迷惘的女人,有在酷日下的大街上抢着冲洗汽车的人们,有嘴角挂着饭粒、一脸严肃的小男孩,还有笼罩在雾霭中的乡村、寺庙、佛塔、山林、河流……《多格拉之歌》全片就是由这些细微的、表现柬埔寨大地蓬勃生命力的画面组成。所有这一切,伴随着时而铿锵、时而低回的音乐旋律,有节奏地、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眼前,震撼人心。
二、以独到的角度切入生活
由于经历不同,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不同,每个人眼中的“现实”也各不相同。纪录片摄制者如果能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到自己创作的敏感点,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再从自己擅长的叙事、审美角度切入,以自己独到的角度和独特的眼光去深入生活、观察和反映生活,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优势,以点带面,触及大众关心的问题,就能摄制出独具特点、深具魅力的纪录片。
《现代生活》(La vie moderne)剧照在《现代生活》里,雷蒙·德巴东没有去拍摄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是来到边远的南部山区,拍摄这里的农民生活。他出生在农村,父辈务农,农民和他们的生活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所以,在拍摄了总统大选、法庭审判、非洲人的生活等题材之后,当他要表现“现代生活”这样一个大题目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从小熟悉的农民。“拍他们,让我觉得是在拍自己的父亲”,德巴东说。在他看来,这里的农民生活并不是现代生活的反面,恰恰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他要拍摄的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村所发生的事情和农民们的生活状况,从这个侧面来反映现代生活。这是他一贯采用的手法:只拍一点点,却能呈现全部面貌。这样,雷蒙·德巴东以他独到的角度切入,引导观众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农村现状,来看待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及其影响。由此,人们会去思索,现代生活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乡村又该往何处去。这也正是德巴东摄制这部纪录片的目的。
《我和拾穗者》的导演阿涅斯·瓦尔达以女性的细腻和敏感,以丰富阅历所赋予她的敏锐而深刻的洞察力,注意到城市、乡村中林林总总的拾荒行为,将它们与当今社会诸多问题联系起来。她从拾荒这一角度切入,再由此生发开来、深入下去,引申到社会、经济、文化、艺术和历史等方面,有简有繁地加以阐述,逐步扩展和挖掘全片的视野及深度。比如,她拍摄了一个“几乎100%靠垃圾为生”、强壮的、看似有点癫狂,却具有城市主人翁精神的拾荒者。他喜欢穿着胶靴昂首阔步地行走在大街小巷,寻找被丢弃但还可以吃的食物。瓦尔达跟着他,看他打开一个个垃圾桶翻找食物,记录下他所说的对人们浪费食物的不满,对海上石油泄漏的担忧,对海鸟等动物被人类残害的愤怒;加进了大段的有关石油泄漏、海鸟死亡的新闻画面。这样,该片的主题从记录拾荒、关注浪费,上升为关注动物生存和全球环境。而在两年以后拍摄的续集中,瓦尔达让我们看到,这个曾经自称是激进分子的强壮男人,经过精神病院治疗之后,已经变得规矩但畏缩、萎靡,体型和面孔都缩小一大圈。他不再到处翻垃圾桶,不再激动地发表他的看法,而是老实地坐着,温和地说着话;这样的巨大转变使人几乎认不出他了。
《多格拉之歌》(Dogora - Ouvrons les yeux)剧照有关柬埔寨的专题片、纪录片有不少,但主题大多是它的历史、风光和旅游。《多格拉之歌》反映的是今天柬埔寨的现实生活,它摄制角度的独特之处在于以一个异邦人的眼光来看待和反映另一个国家人们的生活景象,这也是一种全球化的视角。柬埔寨曾经受法国殖民统治长达90年,直到1953年以后才独立,柬、法两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有着源远流长的联系。今天的法国人对柬埔寨有什么样的印象和感觉呢?派提斯·勒贡初到柬埔寨就被那里的风土民情所震撼、吸引,他把镜头伸向那里的橡胶林、稻田、缝纫工厂、城市里喧闹的马路、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渔民生活的河边湖畔……柬埔寨人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小细节在派提斯·勒贡看来,都是令人惊奇、充满张力和韵律的。他成功地抓住了自己强烈的第一印象,反复挖掘拍摄柬埔寨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张力十足的细节,来表达自己的强烈感受,抒发自己内心的激荡情绪,在交响乐伴奏下,将它们一一生动地展现出来。
三、打破程式化,以独特的手法记录
一部好的纪录片也应该是一件具有独特风格的艺术精品。摄制者深入生活,精心选题,大胆地发挥自己的个性,追求自己的创作风格,以独特的手法去记录、反映生活。
好的纪录片总是令人耳目一新,在记录手法上富于创新,鲜明地表现出导演的特色。上述几部法国纪录片的共同特点是都具有法国人的浪漫与热情,又不失理性;在忠实于事实的基础上,从叙事的需要出发,灵活运用记录手法,时而客观记录,时而主观阐述,把事实清晰、完整地呈现给观众。每一个导演在片中都表现出自己鲜明的摄制特点。
《我和拾穗者》(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剧照客观而热情是雷蒙·德巴东的《现代生活》的摄制特点。在这部片子中,德巴东保持了一贯的冷静观察、客观拍摄的风格;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地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片子开头,德巴东的声音就响起,直到片尾,都是他以第一人称在解说。在采访的段落里,德巴东也把自己的提问编入片中,他的提问有些还是带有引导性的。在采访一对养牛的老夫妻时,德巴东让自己的侧影上了画面,他伸手拿饼干、咖啡,和那对老夫妻一起吃早点,边吃边谈。《现代生活》全片就是以许多这样的采访谈话和客观拍摄的山道、羊群、农民田间劳动、农舍生活等画面组成。带有主观色彩的拍摄方式并没有影响《现代生活》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这是因为德巴东没有以“主观”篡改“客观”,他的主观记录始终是从南部乡村的客观真实出发,尊重事实、反映事实。有人将德巴东和怀斯曼比较后,认为怀斯曼的风格是“冷峻而中立”,而德巴东是“客观而热情”。这样的特点也反映在德巴东对景物的拍摄中。比如,他将进山的公路和连接各个小农庄的山道拍摄了许多遍,白天的、夜色中的、春天的、秋日的、冬天积雪的……他反复拍摄展示这些道路,通过控制镜头的速度、色调、光影等,营造意境,表达他的创作意图。
阿涅斯·瓦尔达在《我和拾穗者》的摄制中更为热情,她加入了拾荒的队伍,她一边拍摄别人,一边也把自己的生活摄入画面。她不时地在镜头前展示自己,比如,扛起一捆麦穗模仿油画中的拾穗者,拍摄自己对镜梳头等。她的拍摄本身也是在“拾荒”:家里的灰色猫咪、屋顶上的漏雨痕迹、自己苍老的手和稀疏的头发、忘了关摄像机而拍下的镜头盖晃动的画面等,都被她收入影片中。她把自己完全融入了所拍摄的活动中,细致观察,悉心体会,真实记录了各种拾荒行为和拾荒者们的生活。
瓦尔达的摄制活动深受她自身文学艺术修养的影响,她曾主修文学,热爱文学和绘画。无论拍摄故事片还是纪录片,她都注入了文学创作的理念。她主张拍电影应该像写小说那样自由,而不避讳文学性的解说和对白。她的这一创作特性在《我和拾穗者》中也有明显表现。在片中,她大胆随性地出入于主观与客观之间,把客观拍摄与对自身体验的拍摄精巧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该片独特的表现风格。
《我和拾穗者》(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导演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多格拉之歌》的创作手法新颖独特,派提斯·勒贡甚至不把这部片子叫做纪录片。但是,从它的主题内容来看,把它称为纪录片是名副其实的。在这部片子拍摄之前,勒贡先被法国作曲家派胡尚的交响乐组曲《多古拉》打动,他来到柬埔寨后,决定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拍下来,以表达自己内心由这首乐曲引起的强烈情绪。
音画结合而产生的片子很多,但以往的音乐纪录片大多是表现各地风光,派提斯·勒贡的《多格拉之歌》却是伴随着气势磅礴、节奏鲜明的交响乐,展开了今日柬埔寨百姓日常生活、劳作的场面。在摄制中,他抓住了人类所共有的灵魂的、精髓的东西——情感与梦想,通过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呈现给观众。《多格拉之歌》摄制手法的独特之处是将东方与西方、抽象与具象、音乐与画面的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充分展现了主题。交响乐《多古拉》是地道的西方现代音乐,其中虚拟语言的人声合唱甚至是超现实的,富于韵律,铿锵有力,充满了西方现代人文激情。而片中的所有画面却完全是东方的、具象的、世俗的,充满着东方的情愫与梦想。片中,随着音乐的跌宕起伏,勒贡时而用舒缓的长镜头展现渔民生活的湖滨,时而用快速切换、富于动感和爆发力的短镜头呈现拥挤嘈杂的城市街头,时而用暖色调画面表现晨曦中宁静的乡村,时而又用冷色调画面让人们看到夜幕下的城市;当激昂的音乐响起时,他用快速移动、激烈晃动的镜头让缝衣厂的流水线也狂舞起来……
《现代生活》、《我和拾穗者》和《多格拉之歌》不仅在法国院线上映时得到观众和评论界给予的极高评价,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收入;它们也受到包括中国观众在内的许多其他国家观众的欢迎。由此可见,关注现实社会,关注大众生活,以独到的角度切入,以富有创意的独特手法记录,就能摄制出广受观众欢迎的,能获大奖又经得起市场检验的好作品。
摘自《视听界》
作者:万小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