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白鹿原》的戏外戏也上演十年了。我们今天回顾一下,谈谈电影《白鹿原》的来龙去脉,从你和王全安结识开始谈起。
你看到王全安的《惊蛰》是什么时候?
《惊蛰》海报芦苇:应该是2003年。
王天兵:在哪儿看的?
芦苇:在西影厂看的。当时这个电影正在申请挂西影厂的厂标。厂领导决定不让挂。我听说这个事,就去看了这部电影。
王天兵:胶片放的?
芦苇:胶转磁。因为后期没有做完,我看的是粗剪。我认为拍得相当不错。
王天兵:好在什么地方?
芦苇:电影是用纪实手法拍的,真切而自然,里面有农村的真实氛围。我为这部片子鼓了掌。
王天兵:王全安是西影厂的人吗?
芦苇:是。这部片子是他筹资拍的。他想把片子卖给西影厂,从而完成后期制作并争取公映,但西影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决定不要。
王天兵:我记得这件事。2003年我回西安的时候,你很高兴,说出好片子了,一定要让我看。王全安在《惊蛰》之前拍的《月蚀》,当时你看过吗?
芦苇:我已看过《月蚀》的碟片,它模仿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痕迹太重,不是出色的片子。《惊蛰》就拍得清新而自然。我虽然看过王全安两部片子,但并不认识他。
王天兵:当时你到处游说——有次,我还陪你去见过几个老板。你希望他们投点钱做(《惊蛰》)后期,你说它虽然是艺术片,但是定位很清楚,虽然小众,但不会没有观众的。
芦苇:我当时力挺这部片子,四处游说不遗余力。
王天兵:我对你看后逢人就推荐的兴奋记忆犹新。
芦苇:其实我连王全安的面都没见过。我只看片子不认人。
王天兵:我在你家中聚精会神地看了《惊蛰》。首先,片子把农村生活的质感拍得可触可摸,生活气息呼之欲出。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影像质量这么地道的电影了。其次是主人公关二妹,她的举动中有农村妇女特有的麻木实诚,尤其是她那种略显呆滞的眼神,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罕见的真实的农村女孩形象,这也是自《小武》之后又一部让我震撼不已的中国当代文艺片。我当时觉得导演了不起,能将一位业余演员驾驭得如此出神入化。但你说《惊蛰》比《小武》更浑厚,还告诉我,陈忠实看过《惊蛰》之后说,这是一部对农民很有诚意的电影。女主人公的扮演者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而且会说英语、法语。我觉得不可思议,由此引起我对导演王全安和演员余男的好奇。
芦苇:为此厂里专门开了一次厂务会,会上我做了一个鼓吹式的发言,说我们厂如果坚持拍西部片,就该重视这部片子。当时厂长说,既然老同志芦苇这么力挺,那就试一试,于是决定拿出60万人民币买下这部片子。西影厂救了这部片子的命。
这大概是2003年夏天的时候。
王天兵:你什么时候跟王全安第一次见面的?
芦苇:西影厂决定买他的片子以后,我们就见面了。
王天兵:初见王全安,他给你什么印象?
芦苇:我有一个原则:只看作品,从不看人脸。我从电影里面去判断一个人的艺术才华和创作状态。他那时还年轻单纯,对电影有梦想。我看到一个对电影还非常认真的人。
王全安有了这笔钱,就到德国去做后期,那儿的技术不错。西影厂是扶他上马立业的恩人。
王天兵:《惊蛰》随后到国内外去参赛了?
芦苇:对。余男得了那年的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王天兵:你还去北京开过一个《惊蛰》研讨会。会场就在北太平庄附近的一座楼里。
芦苇:应该是2003年到2004年之间。那个研讨会规模不大。
王天兵:会上有很多人发言,多数给予好评。王全安在北京电影学院时的老师马精武和夫人也到场了,他们都对这部片子赞赏不已。你的发言热情洋溢,我还记得你说了一句话:《惊蛰》最可贵的是表演。
芦苇:《惊蛰》的表演确实闪亮。当时的电影表演虚假成风,可是《惊蛰》的表演朴实无华、可圈可点。它里边的人物都是生活里的人物。
王天兵:片中演员除了余男之外,全部是业余的,但可谓个个精彩,比如关二妹和她的女伴在床上分抢巧克力的那场戏,质朴而饱满,毫无表演痕迹。
芦苇:片中演工商所所长的是当地干部,那个活灵活现,可以获最佳男配角奖了。王全安拍这样的片子时很有感觉。
王天兵: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余男,原来是一个娇小文静的学生,气质与关二妹有天壤之别。会后,我们一起吃饭时,你说《惊蛰》这种文艺片,普通观众可能或看不懂、或不爱看,全安要拍摄戏剧性强的情节片还要锤炼。当时,王全安认同你这种评价,他说拍摄剧情片很考人,让观众笑他们就笑,让观众哭他们就哭,要能驾驭观众的情绪。
后来,我单独跟他聊过,他说不愿意只拍见光死的地下文艺片,他要拍《教父》那样人物饱满、故事精彩的剧情片。说起《霸王别姬》,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电影的前四十分钟强烈的戏剧冲突裹挟着观众,让他们欲罢不能,但人物刻画还多有不足之处,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难于言表的状态都没有拍出来。如果他来拍,会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诸如展现程蝶衣和段小楼之间那些微妙情愫上——可以看出,他对表演的重视与自觉,以及他的抱负——超越《小武》这样地下文艺片以及《霸王别姬》这样的经典。
你告诉过我,你和王全安认识后,很快达成合作意向,而且要坚持把电影当宗教的那种虔诚。
芦苇:我希望他更进一步,就鼓动他拍《白鹿原》。他当时还有些犹豫,怀疑自己合适不合适。我给他鼓气。后来我们就开始筹备《白鹿原》了,结果筹备到一半的时候夭折了。
王天兵:当时是谁决定要拍《白鹿原》的?
芦苇:是西影厂的项目。
王天兵:是2004年吗?
芦苇:应该是2004年到2005年之间吧。当西影厂讨论王全安是否合适做导演的时候,有人提出警告,说王全安的实力干大片有问题。但我不信邪,我说人都有成长过程,应该推他一把。
西影厂还有位领导接触过他,他说王全安这个人平时看不出来,但一见到名利就没分寸了。我说还是珍惜他的才华吧,我们是拍电影,又不是当道德圣人。
王天兵:我跟他见过几次,感觉也挺好。他热爱电影,有想法、有抱负。有一次在北京华侨大厦,他和余男来我房间聊天。他说做完了《惊蛰》,最难的关已经过了,他要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了。
西影厂最后决定用他做《白鹿原》的导演了?
芦苇:我当时鼓动、推举他做导演。后来我发现推举是错误的。他不合适。人算不如天算。
王天兵:在筹备过程中,你开始写第一稿剧本了吗?
芦苇:2003年,合同一签我就开始写第一稿了。
王天兵:但后来这个片子为什么又夭折了?
芦苇:西影厂的资金没有到位。
王天兵:当时预算是多大?
芦苇:做了好几个预算,1800万的、2000万的、2500万的预算都做过。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不管这些。
王天兵:后来怎么搁浅了?
芦苇:根本没钱。西影厂内部也有点异议。但与王全安签了导演合同,还付了预付金。
王天兵:当时准备到什么程度了?你的剧本写完了吗?
芦苇:当时我剧本的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都出来了。而且服、化、道团队已经建立起来了。至今,西影厂还欠着服装组的钱呢。
紧跟着,一个叫王乐的人来找我。我以前认识他,他销售过工艺品。他本人也喜欢电影,刚弄了点钱,想圆电影梦,就让我拍个片子,他来做制片。我就把这个拍片机会让给了王全安——这就有了《图雅的婚事》。
《图雅的婚事》剧照王天兵:你是怎么想到让给王全安来拍呢?
芦苇:王全安在纪实性表演上面有长处,埋没了可惜。我也想用这个小规模的剧情片磨练一下他。王全安也说了一句话:芦苇爱才,芦苇是看才不看人。
后来我发现王乐自己并没有钱,他想用别人的钱。这部电影预算是500万,说好的条件是王乐拿200万,担任制片人,另一家公司出300万。王全安要求承包,但被拒绝了。
王天兵:我记得你当时的稿费是30万,远低于你一般的稿酬标准。当时王全安的导演费是多少?
芦苇:他提出的导演费和余男的演员费是绑在一块的。我担心高了会影响到影片的制作,就告诉他不要拿得太高。
《图雅的婚事》拍了一半就没钱了。王乐的钱没到位,合作方因为王乐不掏钱,不愿意再继续冒这个风险,也不掏钱了。这个事就摆在那儿了。钱到不了位,王全安失魂落魄,反复唠叨一句话,没钱你拍什么电影。他准备卷铺盖卷走人,把飞机票都买好了。他跟制片人王乐之间矛盾重重。
我对他说,一部电影筹备到这种程度,只有往前了,给钱咱们干,不给钱也要干,一定要把这个电影坚持下去。干电影需要这股韧劲。我跟他彻夜长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说了一晚上,他把行李解开了,不走了。
《图雅的婚事》能拍下来,那是很不容易的。
王天兵:我们在《电影编剧的秘密》中谈过《图雅的婚事》。这里谈些没说过的:我印象很深的是,2006年至2007年之间,我在北京筹备《敖德萨故事》的发布会,跟你见过一次,当时你说《图雅的婚事》的重场戏没有拍。
芦苇:缺斤少两了。有一场重场戏,需要等雪景,但王乐作为制片人,督促王全安赶紧拍完。他说,反正这个戏已经砸了,要砸就少赔点钱。我知道这个戏不可能砸,这个戏拍得是有品质的。
王天兵:《图雅的婚事》的剧本你写了多长时间?
芦苇:连采外景带写剧本差不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体验生活将近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王天兵:到内蒙古去体验生活?
芦苇:对,到阿拉善左旗去,开始跟蒙古人共同生活,包括放牧等,力气还是下到了。那时大家的状态也还不错。
王天兵:你看导演的现场感怎么样?能力、状态?
芦苇:还都正常。王全安也说了一句话:芦苇,你只要不走,我就不走。这个话我也挺感动的,还是个干事的样子。
王天兵:最后钱到位了?
芦苇:做后期时钱都没有到位。王乐作为制片人是个外行。我的剧本稿酬在影片获大奖后,还拖了两年,是直到四年以后的2009年才结算的。
王天兵:最后这部电影总共花了多少钱?
芦苇:总共花了500万。
王天兵:我们以前谈过,《图雅的婚事》获大奖有侥幸的成分。
芦苇: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影片题材非常好。第一个,这是关于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电影;其次,这是蒙古族现在时的生活;第三,故事的环境是草原退化,涉及生态环境恶化以及其对牧民生存的威胁,这是很严肃的主题。
王天兵:这部片子的背景选择有取巧的成分,与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类似。
芦苇:这是你个人的观点,但在影评人眼里,这是一种责任心,代表一种勇气。
王天兵:我至今都认为这是第五代编剧和第六代导演不成功的合作。
芦苇:你只是一家之言。
王天兵:八十年代凌子风导演拍过一部片子,叫《春桃》,女主人公春桃由刘晓庆扮演,靠拣破烂为生,她丈夫残废了,为了养活丈夫,她得再找一个男人,由姜文扮演……结果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一个炕——和你这个片子有类似之处。
芦苇:这都是生活里发生的事情。
王天兵:但你们的片子和《春桃》比起来,有更深的对人性的探讨吗?
芦苇:它有对草原生存环境的关注。草原的退化迫使游牧生活终结,电影为此忧虑重重。
王天兵:但这只是人物的背景。核心情节应是图雅和两个男人的关系。
芦苇:这是一个大背景,至关重要,没有这个大背景就没有这个人物,就没有这个故事。
《图雅的婚事》剧照王天兵:我至今没看过《图雅的婚事》的剧本,我不知道王全安在多大程度上忠实于剧本,或者改造了你的剧本?
芦苇:我的剧本是开放性结构,他的电影是封闭性结尾,这是他对剧本最大的改动。我写的是旧矛盾刚刚结束,新矛盾又来了。当图雅跟新丈夫已经过得很美满的时候,残疾的旧丈夫却正在悄然恢复之中。我本来的结尾是,这对小夫妻忽然看到前夫在恢复,她陷入悲喜交加之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生活就是这样,很耐人寻味。
《春桃》那个故事很好,但凌子风回避掉了很多正面的冲突。《春桃》在某种意义上是散文电影,不是戏剧性的电影。
王天兵:我以前说过,图雅和她旧丈夫之间的感情没有建立起来,戏根没埋好,随后她找到另一个男人时,没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此外,类型也不清晰。实际上,他们三人之间缺乏真刀真枪的重场戏。
芦苇:《图雅的婚事》透露出的是对于环境的焦虑,对于生态恶化的担忧,这个最可贵。我们为什么拍这个电影?并不只是说他们家庭的事,而是目光比较深远,电影视野非常开阔,表现的是草原生态的命运。
《图雅的婚事》有令人遗撼之处,主要是结尾太仓促。但总体而言,我还是蛮喜欢这部作品的。
王天兵:这部电影也能看出王全安在导演功力上的欠缺。他对剧情片的驾驭,对类型的理解都有欠缺。
芦苇:结构更深化多变一些,内容更丰厚耐人寻味一些,他就难于把握了。
王天兵:用你的话说,当要完成明确的戏剧任务时,导演就露马脚了。他善于拍摄那种即兴的生活状态、擅长捕捉松驰的生命气息,比如《惊蛰》中关二妹和女伴在床上抢巧克力吃,以及关二妹往脸上抹雪花膏等等,那是王全安拿手的东西,一旦要他在规定场景中完成戏剧性的表演,他就僵硬没灵气了。
芦苇:有这个问题。
王天兵:所以《图雅的婚事》缺乏一种力量。第五代和第六代之间嫁接得不成熟。
芦苇:事关主题的重场戏还缺乏爆发力,一旦遇到真正的戏剧冲突,就捉襟见肘了。其实在纪实类型里面,也可以有非常丰富的戏剧成分。
王天兵:正剧结构要求冲突不断增强,最后达到高潮——第六代似乎天生缺乏这种训练和能力。
芦苇:都缺乏这种意识。所以第六代的电影不如第五代的好看。
王天兵:这些问题在后来的《白鹿原》中愈演愈烈、暴露无遗。
芦苇:《白鹿原》那个舞台太大了,高低、优劣一目了然。
王天兵:《图雅的婚事》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之后,《白鹿原》项目又上马了?
芦苇:经过《图雅的婚事》彼此之间的磨合,我更了解王全安了——他拍不了《白鹿原》。我是第一个鼓励他拍这个题材的人,也是第一个认为他不合适导演《白鹿原》的人。
王天兵:在《图雅的婚事》拍摄过程中你和他发生过一些争执吗?
芦苇:没有。拍《图雅的婚事》的时候,原则上我是不干涉的;我只告诉他一些要点,具体怎么拍我不管。我已经发现他驾驭不了大的、强的戏剧性结构。结尾就很典型,我写了一个开放性结尾,它的戏剧性力度更耐人寻味,主题更明确,可惜他意识不到这一点,把这个情节放弃了。他这个结尾非常莫名其妙,有断了链子的感觉。
王天兵:后来《白鹿原》又要上马了,都说让你来导演,你又卷进去了?
芦苇:其实不是让我导演,我就是看摊子。因为《白鹿原》那个剧组,到了2007年、2008年的时候,群龙无首,我对剧组说,继续筹备,工作不要停止,我们再找资金。我依然在物色合适的导演。
王天兵:你还给张艺谋写过一封信。
芦苇:对,给他写过一封很恳切的信。
王天兵:信还在吗?
芦苇:信在张艺谋手里面,他还给我回了一封信。
王天兵:两封信的大意还记得吗?
芦苇:我告诉他我们生为关中人,吃关中的粮、喝关中的水长大,我们有义务、有责任拍《白鹿原》这个题材。我们义不容辞,否则对不起关中父老,对不起这片土地。
王天兵:张艺谋是怎么回答的?
芦苇:张艺谋说,你说得都对、都在理,但我现在要上奥运会了,来不及了。这是国家任务。《白鹿原》只能往后再推迟一下。
《白鹿原》海报王天兵:当时你已经断定王全安不适合拍《白鹿原》了?
芦苇:是的。
王天兵:你觉得张艺谋是最佳人选?
芦苇:他是关中人、陕西人。我早说过,张艺谋本人演白嘉轩,无论年龄段,还是长相性格,都很合适;要是吴天明来演田团总,陈凯歌来演鹿子霖,那就完满了。我后来的念头是王全安演鹿子霖更合适。我还想在里面串个角儿,演个匪兵甲乙什么的。
王天兵: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当时有一个话剧《白鹿原》上映,也是2007、2008年左右。
芦苇:没错。北京人艺林兆华导演的,宋丹丹演田小娥,郭达演鹿子霖。但《白鹿原》本质是写实的,可这个话剧是试验性的,把写实性牺牲掉了,非常可惜。从戏剧结构上来说,改编得也不成功。
王天兵:《白鹿原》还被拍成了秦腔,你看了吗?
芦苇:看了。也不算成功。
王天兵:为什么?
芦苇:剧本也不行,造型也不对,舞台效果也不好,方方面面都没有什么可取的。
王天兵:回到电影《白鹿原》,后来的投资方不是西影厂了?
芦苇:最后真正投资的是陕西省旅游集团。这个过程说起来非常曲折,因为前后历时六年,中间风风雨雨,有很多变数。总之,西影厂没钱不拍了,陕旅集团接手,最后命运使然,这个差事最终被王全安一手包办了,集编导于一身。
王天兵:这时候王全安怎么又进来了?
芦苇:王乐起了作用,他跟张小可很熟。《图雅的婚事》获得金熊奖后,王乐把王全安当作神了。
王天兵:2009年底至2010年,那时王全安正在筹备《白鹿原》,你向很多人公开表示过王全安不适合当《白鹿原》的导演。
芦苇:陕旅集团的老总张小可和我也是相识。我是电影《白鹿原》最早的参与者、发起者和推动者,但决定投拍《白鹿原》后,张小可从没找过我,也没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不奇怪吗?王全安、王乐也都知道我不赞成王全安当这个戏的导演,所以他们不会让张小可跟我联系的。
王天兵:在这之前,剧本早就送审了?
芦苇:是2004年至2005年之间。当时我已经推荐他当导演了,但编剧还是我。那时他也写了一稿剧本,至今还在我家搁着呢。
王天兵:我翻过,前面十几页很松散,就看不下去了。
芦苇:散乱无章,正剧的剧情结构是他的弱项。后来我才发现,送审的时候王全安已经把剧本调包了。
王天兵:但调包这件事情,王全安这一方说是不存在的事。
芦苇:我的剧本也在这儿,共写了七稿。王全安写了一稿的剧本,至今也还在我桌子抽斗里放着,只要对比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白鹿原》讲的是乡土中国在旧价值观解体、新道德观尚未形成时候,农民的纠结、矛盾和痛苦,可这些在他的剧本里、电影中都找不到踪影。他不了解《白鹿原》的主题是什么,跑题是必然的。
王天兵:为什么他要调包呢?他调包的动机是什么?
芦苇:他对自己的剧本更欣赏嘛。
王天兵:陕旅集团决定拍投,明确是用你的剧本由他来导演吗?
芦苇:并不是。只是让他来当导演,操持这件事情。
王天兵:当时没说一定用你的剧本?
芦苇:没说。
《白鹿原》剧照王天兵:那他何必要调包?
芦苇:在我参与这个事情的时候,包早就被调了。
王天兵:针对你提出的调包事件,他们的说法是:你的剧本送去审批没通过,但王全安的剧本审批通过了,因此不存在调包的事。
芦苇:这个可以问问电影局的张宏森局长。当时电影局只开了一个研讨会,并没有说通过不通过,只说剧本需要继续再改。那时讨论的就已经不是我的剧本而是王全安的剧本了。当时我知道了,为了顾全大局没有说破此事。后来陕旅集团怎么立项、怎么申报,又怎么通过的,跟我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王天兵:这个剧本研讨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芦苇:2004到2005年之间。
王天兵:那时,他就想摆脱你了。后来,电影《白鹿原》上映后,你公开发表声明说你和电影《白鹿原》没有关系,你还指出王全安照搬了你剧作中24场戏。随后,王乐公布了你签字的一纸协议,上面表明你原来是同意署名做《白鹿原》第二编剧的。
那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签这个东西?
芦苇:《白鹿原》拍完后,他们让我看了一遍粗剪。看完以后,王乐就拿出一个表,让我署名第二编剧,而不是第一编剧,因为片子确实用了我的剧本的几场戏,我就签了。后来我有机会仔细地看了一遍完成的电影,一场戏一场戏地过了一遍,确实用了我剧本中的24场戏,虽然对于电影来说,只占1/5或1/6,但这些戏是整个照搬过去的。但我觉得《白鹿原》拍砸了,不但愧对原作,而且有负陕西乡土,他拿这么好的资源,拍这么平庸的片子……成片这么失败,让我觉得作为陕西人,丢不起这个人,我就不打算上这个字幕了。
王天兵:这事我们再说得详细一些,因为这是你和王全安争议的焦点。
芦苇:我跟他争议的焦点在于对内容的理解上。调包的事、署名的事其实我并不在乎。如果你拍了好片子,包调了就调了,没有关系,条条大道通罗马,我为你喝彩、鼓掌。《图雅的婚事》不就是这样吗?至今他还说自己是第一编剧呢。我也不在乎。但关键是电影拍砸了,对不起这部小说,对不起关中的乡土。这脸就搁不住了。
他用了我写的一些戏,要给我署名,本来也算公平,但这个电影实在太烂了。
王全安的《白鹿原》不知所云。他跟着感觉走。很多记者、评论家看后都说,干脆叫《田小娥与三个男人》得了,他们都看得很准。导演过于偏爱女主角,把乡土史诗这本质的东西给丢掉了。话又说回来,把《田小娥与三个男人》拍好了也未尝不可,但他也没把一个女人的悲剧命运拍好。他失败就失败在这儿,大道不走,小道也没有走通。电影《白鹿原》高不成、低不就。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力气、等了这么多年,观众不待见,落了个被吐唾沫、撂杂水。夫复何言?
我在电影院看完片子后,在媒体上提出对电影的批评。制片方就开始吐口水攻击我,说我这样是因为没当上第一编剧。他们认为我的批评会影响票房,仇视我也很自然……
王天兵:这是去年我在青岛出差时,偶然看到的一个地方报纸——2012年9月23号的《青岛早报》,我一直给你留着,上面有两整版对电影《白鹿原》的批评,标题是“敢问鹿在何方?”、“只见小娥不见白鹿”等等。我那时忙,没工夫看电影,但注意到片子公映后,很多报纸都连篇累牍地批评这部电影。
芦苇:报纸、杂志、网络,批评电影的媒体铺天盖地,而且都是劈头盖脸。关于这个问题,影评家、理论家说得很精辟,也更深入,他们一针见血、刀刀见肉。
王天兵:我纳闷,王全安的《惊蛰》把农民的生命状态把握得那么准确,他为什么理解不了《白鹿原》中乡土的本质和变迁呢?
芦苇:乡土中国的宗法社会早已解体了。他是在剧团长大的,跟农民的生活隔了一层,他去理解上世纪的农村是隔山隔水。
《惊蛰》这个片子感觉很好,但只是一个出色的小品,从剧情叙事来看,它相当散乱,用行话叫“断了链子”,这些毛病在电影《白鹿原》中暴露无遗。
第六代的导演不重视戏剧性,不会讲故事,历来如此,王全安也不例外。
王天兵:说句题外话,无论第五代、第六代中国导演,要补正剧这门手艺的话,要学哪些功课?
芦苇:他们应该研究经典,最关键的一点,他们要有一种新的人生观。
王天兵:什么样的人生观?
芦苇:像基督徒那样,心存敬畏,不是对上帝而是对艺术。这个最难。艺术不是获名获利的工具。
真正看懂了经典,还会对电影《白鹿原》自鸣得意吗?还会打肿脸充胖子吗?
王天兵:这不只是第六代电影人的问题,也是整个中国人文教育的问题。
芦苇:我们的人文教育环境是不堪回首的。你可以没上过学,但你可以看经典,直接与大师对话,聆听大师的经验,跟他同呼吸共命运,那是另外一种境界。
《白鹿原》剧照王天兵:王全安的《白鹿原》这部片子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吗?
芦苇:我始终觉得他没有看懂这部小说,完全不理解这一方水土和这一方人。这部电影的总体品质平庸无趣,既无娱乐功能,又无文化价值。
王天兵:王全安这个人你能再多谈一谈吗?
芦苇:因为他是电影人,全部价值理应在电影上,电影败了,作为导演也失败了。我们只谈电影,不谈人的私德。人无完人。
王天兵:王全安至今仍然不认为《白鹿原》是失败的。
芦苇:陈凯歌至今也不认为《无极》失败了。这个很正常,可以理解。
王天兵:《白鹿原》电影上映后,王全安跟媒体说仅花了16天就写成了剧本。
芦苇:我是一个老黄牛,一个剧本写了七稿,花了五年时间。你再看美国商业大片《盗梦空间》,剧本整整写了十年。王全安16天就敢写《白鹿原》?这叫无知者无畏。
正剧、悲剧的戏剧性叙述,跟重量级拳击比赛一样,要刀刀见血、拳拳到肉。编剧这一行的饭为什么难吃?拿正剧、悲剧来考一下子,如果编剧不能经受煎熬和磨炼,作品必是一堆残渣废料。
王天兵:这是硬功夫。
芦苇:花拳绣腿打不了天下。
王天兵:王全安在拍《月蚀》、《惊蛰》的时候,还是热血青年。他拍完《惊蛰》的时候,雄心勃勃,说中国不能只有《霸王别姬》和《活着》,他更不服贾樟柯的《小武》。
芦苇:《白鹿原》就是机会。但用黄仁宇的一句话来总结电影《白鹿原》:这是一个失败的总记录。电影《白鹿原》就是皇帝新衣。
王天兵:就像《无极》之于陈凯歌,《黄金甲》之于张艺谋,他们都不可逆转地走上了这条路。
芦苇:让人悲观的是,中国导演总是昙花一现。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要从整体的文化氛围、从中国的社会环境去看。我们不必对个人过于苛求。
本文由芦苇与王天兵独家授权拍电影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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